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三號天亮以後,我們得到這樣的稱號。
是日,天未明,台北半山腰的住處忽然電話鈴聲大作,我慌忙爬起,踩過冰冷的地板,跑到客廳去接。電話那頭是我大學的室友。她在台中,她打的是戶外的公共電話,她的聲音急促,她說:唐~燕,怎麼辦?你現在要怎麼辦?剛才我們家來人了,好多人,是來找陳忠信的。他當然不在這裡,他們查看一下走了,我就趕快跑出來打給你。你們那裏沒有人去嗎?怎麼辦?你們怎麼辦?要出事了!
十二月天的寒氣襲人,我開始發抖。我不知道跟我的室友回說些什麼後,慌張掛了電話。
是出事了,出大事了,地球已開始逆轉。
我才回房間跟陳忠信說了室友傳來的訊息,大門外就響起拍門、叫門聲。我們這裡已經有人來了。天亮後,陳忠信即被來人帶走,走後四年,才得返家。那時候,因為房東收回屋子,他回到的是只在信裡看我描述過的,同社區另一所租屋。
陳忠信被帶走以後,我走出家門,看見陽光下的世界不一樣了,我們已被明確劃為政治不正確的另類。針對美麗島人,報章雜誌電視口徑一致,發動立體總攻擊。報紙介紹一般人不認識的,總綰美麗島雜誌編務的陳忠信時,大概很難找到他的負面消息,於是別出心裁給他安上「狡兔三窟」的狡詐形象,說他行蹤複雜,來往不定,落腳點多,很難追蹤,又說大逮捕當日,警總等調查單位的三組幹員很費了番功夫,才終於在他的三窟之一,台北山區住所,收網抓到人。
怎麼會有三窟?連我這當事人都想了想才明白。
台北租屋是一窟。
彰化老家又是一窟,收網那日,有一組人也在大清早吵醒家裡老大人,排門直入,呼喝搜索。
那第三窟呢?原來所謂在台中的第三窟,是指我那清早報訊示警的大學室友和她先生住的房子。先我結婚,又剛生下女兒的老友原居台北,那年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得遷居台中,正巧我和陳忠信要由台中搬到台北,於是他們便承接我們台中房子未到期的租約,在我們搬至台北後,舉家搬到我們台中的舊居。
年輕的時候,工作、學業、生活,都沒有安定下來,變數很多,常常牽一髮要動全局,就得拖著行李跑,大家真的都可以說是「行蹤複雜,來往不定,落腳點多,很難追蹤」吧?不過,調查單位對於跟監多時的我們,應該掌握得很清楚,不會有什麼很難追蹤的問題。大逮捕當日,收網在即,他們當然也知道人在哪裡,該到哪裡抓人,為什麼無端要去台中老友家搜索?是為了點滴不漏,不能有萬一,不惜威嚇擾民?
或許,劇本已經寫好,陳忠信的角色設定也已完成,他的定裝照底下如是寫道:該嫌生性狡詐,行動滑溜,撲朔迷離,如同狡兔......
我們搬離多時的台中舊居,那處有小小兩層樓的舊式排屋,則被編派為狡兔三窟之一。
為了按照劇本走過場,那一天,一群調查人員天沒亮就去敲門叫醒我的老室友夫婦。老友下樓一開門,電影裡才會有的大燈強光轟一下朝她直射過來,她轉頭避光時,白亮強光裡傳來喊話:唐老師住在這裡嗎?
唐老師,是指我,我住在這屋子裡的時候,是一所私立中學的老師。但是我早就不住在這裡了,朋友就這樣回答他們。
等那群人洪水過境,沖刷一遍,退場之後,老友把受驚的女兒丟給先生照顧,跌跌撞撞出奔到路邊打公共電話給我,應當也躲不過天羅地網的監視與監聽。我們電話收線不到五分鐘,真正要抓人的一組人馬就在台北行動了。
狡兔落網,一舉成擒。
陳忠信被帶到景美的軍法處,兩個多月後,他被移送至土城的看守所,後又轉送到桃園的龜山監獄服刑。現在,狡兔擁有的空間只是一間和難友共有的小小囚房。
囚房裡的歲月,我們往來通信,但他幾乎不說監獄裡的生活,也不像一些獄友偶會講講在鐵窗裡看見鳥飛過帶來小草種籽,種籽竟在鐵窗細縫萌生翠綠小芽,開出精緻小花,讓人感受到生機與希望之類如果我被關在監獄裡多半就會寫的事情。
小鳥歸小鳥,小草歸小草,小花歸小花,他歸他,運動,看書,寫信,想想事情。這樣,過了四年。
陳忠信出獄後,我們拼拼湊湊又開始過兩個人的日子,兒子出生後,是三個人的日子,而因為庇護我們的租屋在租約到期後不能再續租,我們就動員兩人所有的力量,買下同社區的另一處老公寓,此後一直住到今天,沒有再搬家。我的家當,我的記憶,我的心,都收容在這個屋子裡。
白天,我在這個屋子裡走來走去,帶孩子,做各種家事,或休閒發呆看書,
夜晚,遠遠近近的燈火亮起時,或許我會想起屬於我們的狡兔三窟的故事,但更常投注心思的是現在此刻關懷的、牽掛的、煩惱的種種事情......
生活在繼續,我們也老了一點,距離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那個冬日,似乎很遠了,但有時候,又覺得一切彷如昨日。走過的路,落腳過的地方,是不會忘記的。
附記:
筆名吳鳴的政大歷史系彭明輝教授是我們近年認識的東海學弟,他告訴我們一九七九年初陳忠信搬離東海墓園租屋後,他續租那屋。美麗島大逮捕當天一早,忽有五位情治人員現身屋前,對他喝令「陳忠信,不許動,手抱住頭!」,後檢視其學生證,證明他不是陳忠信後方離開。由這段我們後來才知道的事,更體會當年羅網之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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