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上春樹的雜文集裡，讀到一篇「有留白的音樂聽不膩」，他直白的寫：
我覺得上年紀並沒有多少好事，不過年輕時看不見的東西現在看得見了，不懂的事開始懂了，這種地方令人高興。變得可以後退一步，比以前更能明確掌握全體像了。或可以往前踏出一步，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忽然注意到了。這或許才是上年紀值得高興的事。這種事，好像人生中得到一種收穫般，心情變得好歡喜。當然反過來說，也有只有年輕時才能瞭解的音樂和文學。
對我來說，音樂這東西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可能是，可以清楚知道好東西和壞東西的差別吧。知道大的差別，也知道中的差別，有些情況連非常微妙的小差別也能辨識出來。當然這是指對自己來說的好東西或壞東西，雖然只是個人性的基準，不過知道或不知道那差別，類似人生的質感這東西，可能就有很大的不同。價值判斷的不斷累積，正形成我們的人生。這對有些人來說是繪畫，對有些人是葡萄酒，對有些人是食物，以我的情況則是音樂。光是這點，在遇到真正好音樂時的喜悅，說起來真是好得沒話說。說得極端一點，會覺得活著真好。
村上春樹說音樂讓他建立了無形的標準，能夠辨明好東西和壞東西的差別。在我， 差近於他所說的，不是音樂，不是繪畫、食物或葡萄酒，不是汽車、服裝或建築物，是文字。
大概是從接觸文字的那一刻開始，我一點一滴建立了不是為建立標準而建立的標準。我這樣感知：
這個句子好，看過以後，忍不住還要回頭再看......
這一段好精采，要拿鉛筆畫線......
這一篇是一本書的一部分？我想看整本書。我想看這個作家的其他作品......
想看，想要再看，想看更多......和不想看，不想再看，不想看更多的，漸漸就分別開來，放在不同處。這樣和文字有了專屬的連結，這樣建立起我自己看文字的標準。年紀漸增，恭恭敬敬放在喜歡那一邊的多了，扔到不喜歡那一邊的可能更多。我一位也愛文字的朋友說，怎麼搞的？我越來越挑剔了，反正，壞東西別想蒙混過關！我看一眼就知道！
所以說人老了很可怕，對很多東西都會皺眉頭，不能輕易通融。因為有了標準，壞文字會扎眼，壞食物會刺舌頭，壞音樂一響，就想撞牆。
我有朋友一出門就痛苦，因為到處都聽見可怕的音樂。公車司機和計程車司機會放他喜歡的歌曲給乘客聽，免費的，請欣賞。大小餐館會放他們精選的樂曲給吃客聽，也免費的，請欣賞。其他公共場所如街市、風景區，都會熱情播放音樂請大家欣賞。朋友常常一上車或一進餐廳等處所就想抱頭離開，不離開就要去說惹人討厭的話：請把音樂關掉好嗎？不可以不方便？那請你轉小聲一點好嗎？
彷彿不伴隨一點隨便什麼音樂，這個世界的人就不能交談、逛街、吃飯、喝茶或看風景似的。朋友抱怨。
不能，沒辦法。朋友痛苦的說。
我知道我惹人討厭，不過沒辦法，討厭就討厭吧。朋友又說。
麻煩的就是不能忍耐，不能容忍這件事吧。朋友要是住在我家，大概不時要上樓去敲樓上人家的門說拜託，那個音樂，可不可以小聲一點？那個碰碰碰的重低音快讓我的心臟受不了，要發瘋了。
我望望朋友，無法多說，因為想起我自己面對文字的時候一樣龜毛。幾年前出過一本講我家二貓的書，編排出來後，我跟編輯要求一定要看初校和最後一校，他們同意了。最後一校時，我還忍不住在一些地方調動了幾個字，給人添麻煩，不過，我也校出了之前挑出卻還沒改的錯字。
一邊埋頭樂校，一邊我說起從前在出版社做文編時，總編輯一再提醒我們出刊的書或雜誌不能有錯字，有一個錯字，就要剁一根手指頭！但這嚴規跟我自己原有的龜毛勁倒完全合拍，所以其實我是樂於編輯台上有這規矩的。只不過百密一疏，有時候一篇文字經過幾個龜毛人的眼睛，還是會出錯，發現時不免搥胸頓足，深陷遺憾，真想要剁手指頭了。
聽我這麼說，被我拖著不能下班，只好在旁邊處理其他編務的編輯朋友笑說你這樣說，別人就知道你是哪個年代的人了，因為現在一般的作風不是這樣了。
是嗎？怪不得我常常看見人家滿不在乎的寫「一顆樹」，好像樹都是一顆一顆的。我可不管現在的作風，我只努力別讓自己和讀者看見刺眼的錯字。當然，我也知道要論文字好壞精粗，檢視有沒有寫錯字，只是最基本的一關，不過既然才情斤兩已定，書的篇章也寫出來了，就平平靜靜一個字一個字的好好校對吧。
對文字不小心，會出大錯的。那時候，我們眾文字編輯同事還聽作家奚淞講過一個可怕的故事。奚淞說，曾經有一本書叫「青年的四個大夢」，作者是教育心理學者吳靜吉。書不錯，編輯出書的過程很順利，作者和編輯也認真仔細的校對和處理編務。不過，拿到熱騰騰的新書時，大家都慘叫出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新書封面的書題好端端是「青年的四大個夢」。
竟然，開始印刷前，連作者在內，都沒有人發現四個大夢變成四大個夢。這四大個夢，真是好沈重的惡夢。
有些事，不管你在哪個年代，都不要發生啊！所以，能怪我龜毛嗎？不能吧？
我繼續龜毛，我的編輯也努力放大眼睛，我們的貓書才沒有出可怕的大錯。
所以不能忍耐，不能容忍這件事，有時候雖然給人給自己添了麻煩，倒也不見得是壞事。而且因為不能忍耐，不能容忍，不惜給人給自己添麻煩，甚至惹人不高興也不管，這讓我發現人上年紀後，精神的強度比年輕時厲害多了，也值得高興吧？
村上春樹覺得「上年紀並沒有多少好事，不過年輕時看不見的東西現在看得見了，不懂的事開始懂了，這種地方令人高興」。這幾句簡單的話牽涉很廣，耐人尋味。我這裡是隨意引申。
發表文章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