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是那樣感受那樣想的,他不說出來,人家真不知道,至少,我原先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大概這位讀書千卷的朋友自覺人生走到後段,有必要整理內心存有,將缺憾還諸天地。
可他這一還,像扔一塊石頭到平湖,砰通一聲,漣漪不絕。他愛人早說過「跟我相關的事,你不要寫」,所以他很克制,勉強只寫了一點,但那一點,大概也不讓她歡喜。
當年一起奮力對抗強權的同志友人的事,他也寫了。因為老同志沒說過不能寫,他就如實寫出他的看法,以及針貶。
寫的真好。但我會這樣想,殆因我只是他遠遠隔了幾重的朋友,與他的過去完全無涉,捧書閱讀,自然輕鬆客觀。如果我是他筆下的老同志,看他直言不諱,暢所欲言,鐵定不會舒心快意。
下筆的朋友不知道同志老友看了會不高興嗎?當然是知道的。知道而還是要寫,極少人能行。所以不能不佩服!
有天跟我一位愛看書的老同學說起此事,老同學與我同感,又嘆息曰:想起來,我看見,我知道,我經過的事也不少,但我是沒辦法寫的,一寫會天下大亂,家人反目,朋友也會斷交,比方那個誰的那件事,我能寫嗎?我不要命了我!所以我不能做作家。
我也不能。真正的作家,或許是天底下最孤單的人。至少也要有身處孤單的自覺。對他來說,作品第一,想寫的慾望第一,朋友、家人、金錢、生活,甚至溫飽,都排在後面。若在取材和下筆時,這也顧慮那也怕,就不是天生的作家了。最近我看到一位年輕作家說作家要是怕東怕西,自我設限的話,那乾脆不要寫了,去賣拉麵好了!
旨哉斯言。
街上賣拉麵或賣冰果冷飲職人工作時的手法身姿常讓我看得目不轉睛,十分讚嘆,當然他們從事的都不是容易的行業,不過年輕作家也不是說賣拉麵容易,我想他的意思是如果你怕得罪人,你怕失去朋友,你怕置身文字的世界孤單,你不能滅佛殺鬼,那寫作就不是你的天職,趁早改行吧。
來看看最偉大的作家曹雪芹的例子。
我非紅學專家,只是和許多紅樓愛讀者一樣,隨時捧讀紅樓,就會被吸進去,又像迷路,又像識路,但隨曹雪芹的彩筆,迷路也好,識路也好,總歸是一路賞不盡的春花秋月,看不完的夏雲冬雪。出得書來,下一次再讀,即便是同一段,仍好像是初讀,也就是,黛玉又是第一次見到寶玉,寶玉又是第一次踏賞大觀園,青春女兒又是第一次在園中賦詩......然後是離別,隨家道隕落,園景凋零,青春生命一個一個的離開大觀園,如花落高枝。盛景繁華與離散殘年之對照,真如一夢。經由閱讀,我們一次一次的入夢又夢醒。同時,在一次又一次的閱讀中,除了寶、黛等主角人物,其他重要和次要、再次要的配角人物,甚至以前我不太留意的大觀園以外的人物,也逐漸清晰顯影,那千絲萬縷的人世糾葛,千迴百轉的冷暖浮沈,亦折射反影閱者自己的人生歷練,於是,紅樓愛讀者不僅只是愛讀觀夢者,彷彿亦是紅樓夢中人。
我同許多紅樓愛讀者一樣,與紅樓相關的東西,只要到手了,都會讀,不同人續寫的後四十回,或後二十八回,我也讀過。我同意精研紅樓的作家高陽在《紅樓一家言》一書中「曹雪芹對紅樓夢的最後構想」這篇文章內的看法:
「後四十回的文字雖不及前八十回,但一般公認還是相當不錯的。我不認為高鶚有此能力。尤其續書比自己創作還難,因為得拋棄了自己的一切,去體會別人的風格。如果高鶚續書能夠看不出續的痕跡,那就比曹雪芹還要高明了。」
加上其他的理由,高陽認為相傳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應該是書商程偉元請來文士高鶚編補曹雪芹殘缺的未定稿而成。作家白先勇也有類似的看法。
高陽本人是個相當精采的作家,他那續書難的看法,極為精到,我深以為然。他說後四十回是曹雪芹本人未及根據對全書的最後構想而改寫的初稿或未定稿,對我也是極大的安慰。至少,那是曹雪芹的初稿,大部分是他的手筆。未定雖然遺憾,但畢竟是屬於他的未定。
我曾想,當代作家裡,誰有才調續寫後四十回?張愛玲?她熟紅樓夢,熟到骨子裡了,她講紅樓的書,《紅樓夢魘》,可惜我讀不來,似看繞來繞去鬼打牆,總之是說後四十回寫得太糟。
那麼不好,你不會手癢,乾脆自己下場來續個幾十回嗎?我覺得張愛玲不會沒動過續寫的念頭,只是,真要寫,就得像高陽說的,整個拋棄自己,這哪裡是心高氣傲、自我超強的張愛玲能行之事?
或許高陽可以。不過他另闢蹊徑,創作《紅樓夢斷》、《曹雪芹別傳》、《三春爭及初春景》和《大野龍蛇》一系列小說,欲寫曹雪芹的人生經歷和他撰寫紅樓夢的心路歷程。只可惜,這一系列雖然好看,卻也沒有完成,只見旁枝通別境,別境又接別境,看到最後一個字時,曹雪芹根本還沒提起如椽巨筆呀!
我也同許多紅樓愛讀者一樣,想要理解曹雪芹的身世遭遇。幸好高陽小說來不及寫到之處,他在《高陽說曹雪芹》和《紅樓一家言》這兩冊書裡透漏二三,最令我心驚的是他說曹雪芹的顯貴親戚如嫡親表哥平郡王福彭,對抄家敗落後由江南回返北京的曹雪芹一家無甚照顧,曹雪芹開始寫紅樓夢之後,諸多貴戚不但讓他到處碰壁,求助不得,且還干涉他寫作。高陽說:
「由於他是以象徵的手法,描寫康熙末年的政治糾紛,並穿插了好些王公府第中的遺聞逸事,因而招來了許多抗議、警告、規勸以及修改的意見。最強的壓力來自平郡王府......」
曹雪芹在貴戚親朋間不得奧援,他也自絕於親友圈,只有極少數的知己友人如敦敏、敦誠兄弟理解他,不吝給他溫情。敦誠有贈詩曰: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敦誠說何須看人賞飯的臉色,就埋首著書黃葉村吧。這是你的命運,堅持吧。
堅持不易,且看高陽這同樣令人動容的一段話:「由於《紅樓夢》,曹雪芹生不能一飽,死無以為殮;他為什麼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是因為他忠於藝術;他筆下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太君、王熙鳳,先只是影射某一個人,但一改再改,隱去真事,筆觸由史學的轉向文學的,被影射的人,逐漸有了他們自己的個性與型格,成了他筆下的嫡親骨血,而且個個出類拔萃,如見其人,試問曹雪芹如何割捨得下?」
關於曹雪芹與紅樓夢,研究篇章與專書甚豐,早成學門,然而疑點實多,謎題難解,高陽的解謎論點和創作構想非常鮮冽,所以在此抄錄傳寫。不過,其他紅樓迷可能早就知道了?
之前,我的紅樓同好阿孫女士聽我亂講一通後說,說不定,哪一天,也許就是明天,在北京,或是世界的哪裡,有人打開他家櫃子,拿出可信的,最接近曹雪芹完整原文的一部紅樓抄本,一百二十回的,連被某些混蛋借走後迷失不還的幾回,連被長輩命令要修改移除的段落,都在,然後說,可憐啊,給你們看吧,別胡想瞎猜了!
真有這天,全世界的紅樓迷都要喜心翻倒發瘋了。不過即便是那時,我也還是欣賞喜歡高陽的一家言,而且深深敬服他為我們描摹的那個不畏人言,抗拒打壓,堅持寫作,不背棄他創造的人物,也不擱筆賣拉麵的偉大作家曹雪芹。
附記:
據中研院院士黃一農研究,曹雪芹出生於康熙五十五年閏三月,今年是曹雪芹三百年冥誕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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