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問我要吃什麼的時候,我常常會說什麼都可以,我不太挑,都愛吃啊。
不過,認真想想,其實不是的。
比方很多人都愛吃日本料理,我也覺得我還算不討厭,可是仔細一想,壽司這一關我就過不了,怎麼能算不討厭日本料理?
我過不了壽司這一關,主因是我討厭包在壽司外面的海苔,我覺得腥氣,顏色不美,吃起來活像在吃一張黑烏烏的吸墨紙,吃的時候嘴巴裡喀嚓喀嚓嚼紙的聲音也討厭。
有的壽司不包海苔,那就還可以,雖然不是有多愛,但是尚能入口,嚼兩下趕緊吞下去裹腹沒問題。
以前有位日文老師在課堂上跟我們學生討論日本食物,聽我說我不吃壽司,但是生魚片可以吃,她非常吃驚,難以理解,好像看見上中級日文班的學生竟連初級班的課程都沒學好。
確實是吧?就像我覺得不愛吃青菜豆腐,不愛吃紅燒豬腳蔴油雞,很難以理解,先生覺得不愛吃肉圓納豆,不愛吃香蕉柿子,很難以理解,飲食偏好,挑食種種,確實不屬可以理解的範圍。
從小我也不愛海帶,除了因為覺得它味道腥,還因為它那厚厚又滑膩的口感讓我不舒服,我簡直咬不斷它,簡直就像在咬一條塑膠皮帶一樣。
要是改變它的型態會好得多,所以若把那厚膠皮切成細絲,再加上蒜末、蔥末、辣椒絲涼拌,海腥味淡了,吃它個幾口也不是不可以。
我小時候還不愛吃一種「荷蓮豆」,後來知道其實應該叫「荷蘭豆」,「荷蓮豆」是台語發音的念法。媽媽都是把它跟豬肉片、紅蘿蔔片一起翻炒,我當然略過荷蓮豆,捎帶一些些紅蘿蔔片,全力進攻豬肉片!媽媽勸進說妹妹,吃一片荷蓮豆嘛,我就苦著臉夾一片送進嘴巴。有一次我一面努力嚼,一面說吃荷蓮豆好像在吃樹葉,我二哥正搛著薄薄的綠色豆莢要吃,忍不住笑出來說嘿嘿,樣子是有點像。他好像很欣賞很贊同我的想像,讓我頗感安慰,就認命同他一起嚼著樹葉。
到現在我還固守這樣的感覺,不過現在吃起荷蘭豆倒沒有那麼艱辛了。
還有牛奶,不行不行。厚白腥氣的飲料真可怕。一直記得小時候坐在大圓餐桌前,面對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時的苦惱。可怎麼辦?這要怎麼喝?喝要喝到什麼時候?那麼大杯!
可是爸爸帶我喝咖啡,在褐色的熱熱咖啡裡,倒進一點濃白的牛奶,用銀色小匙攪一攪,旋白入褐,那就可以吃了。牛奶的顏色、氣味都被感化,被整合,不見了,神奇。
但我常常忘記這些事,就會跟人說我什麼都吃,肉啊菜啊都不挑,
還有,沒有菜的話,煎一個荷包蛋就很好,香香的,多好吃啊!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不是隨便什麼荷包蛋都可以,我的荷包蛋要把蛋黃戳破揉開來,翻面把兩面都煎熟。一定要熟透,蛋白有點焦黃,蛋黃完全凝固熟老才好。這樣焦焦香香的才好吃,我覺得。那種煎得半生,一咬蛋黃嘩啦流出來的黏噠噠太陽蛋絕對不行。
有人說我那樣煎出來的荷包蛋乾乾硬硬的不美。什麼?別跟我辯,生生白白的就美嗎?不能認同。再說,太陽是那樣白生生的嗎?當然是黃赤赤的!我那樣煎才應該叫太陽蛋。
我不期望人家懂得我的感覺。不過,我這是對食物挑剔,還不算頂討厭,頂麻煩,也不致於給人添太多事。這種類型的挑食者遇見的麻煩,頂多就是像我一位完全不吃青菜的朋友當年那樣。且說,當年她初次去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家裡吃飯時,男朋友的媽媽燒了一桌菜,其中青菜不少,如同她入門前的恐怖預感!
朋友硬著頭皮上桌。男朋友媽媽頻頻勸食,還夾了好些肉啊雞啊青菜啊到她碗裡。她就努力的吃,先把肉啊雞啊吃掉,一面偷偷把青菜藏到飯底下。媽媽又來進攻,夾了好些雞啊魚啊青菜啊到她碗裡,她就努力的吃,把雞啊魚啊都吃掉,青菜繼續藏在飯底下。幾回合後,她說實在太飽,吃不下了。媽媽也就放過她說好,好,吃不下沒關係,放著,放著,碗盤你別收。
我朋友當然堅持要收,她把桌上的餐盤和她藏了好多青菜,又蓋上豬骨頭、雞骨頭和魚刺的飯碗都收進廚房,把她沒吃的青菜夾帶在廚餘中倒垃圾桶。
後來我朋友結婚大喜,又生了小孩,也不知她怎麼帶小孩吃飯。那是她的問題,這裡略過不提。
且說,另有一種頂麻煩的挑食行為是挑剔飲食地點和飲食製作水準。我一位朋友的爸爸,吃了一輩子朋友媽媽,那位多年實戰,手藝精湛之燒飯高手的飯菜,他們家裡,每日,每餐,都有餐餐不同,皆製作精美,工序不茍的菜餚上桌,因此老先生也在多年歷練後成為口味精到的美食家,他能品嚐出每道菜真滋味,若鹹淡稍有閃失,也吃得出來,且立刻道出跟以前相比,哪裡不一樣了。
老先生太幸福了,他不喜歡出去吃飯,在家裡吃卡輕鬆,且哪家館子燒的菜能與家中娘子的料理相比?若是提起哪位親戚朋友有時因為太太事忙,沒空燒飯,會自己去外頭小館或小攤吃飯,他的評論就是:可憐噢~家裡沒有人煮噢~
然而,跟每一家的情況相若,老先生的娘子會老,身體差了,燒菜手感漸漸不如當年,也漸漸得放手讓女兒代理主中饋了。
這位老先生有時因為某些曲曲念想,放著桌上好好新做的飯菜不動,去附近7-11買壽司回家吃。
他是不會坐在7-11裡頭吃的。他和那些會一個人去外頭小館或小攤吃飯的可憐落魄男人是不一樣的!
放眼一看,滿街賣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能吃嗎?
不能!
朋友的爸爸有點像我爸,都是一輩子吃慣了能幹巧手太太燒的飯,離不開太太的。以前爸爸上班時,午休時間都會回家吃熱騰騰的午飯,菜並不豐,但有葷有素,都是現燒的,而且味道好。晚飯,當然也幾乎都是回家吃。爸爸喜歡回家吃媽媽燒的飯。那時候的爸爸,或許很多都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媽媽,多半每天要燒飯,而且每天不只燒一頓。
啊啊這麼說起來,我算是幸運的,不擅料理的我,雖然常常要燒飯,但是燒什麼,怎麼燒,燒得好不好,多半都是我說了算。有時候沒空煮飯,到小店來吃,我也會挑食說羊肉湯我不敢吃,藥燉排骨湯藥味太重,同行者就說好,那叫虱目魚肚湯或雞湯好了,還要吃什麼?滷豬腳,還是白切肉?炒青菜,還是涼拌黑木耳?你說。
人生,有個不挑食的伴一起吃飯,不容易。
以前,看李安的電影「飲食男女」,很喜歡,覺得他像擅烹飪的人一樣,火侯或強或弱,節奏或鬆或緊,每一段的味道都掌握得宜。記得有一段是講退休頂尖大廚師郎雄追求小他起碼三十歲的單親媽媽張艾嘉,那郎雄每天悄悄去給張艾嘉讀小學的女兒送他做的便當。大廚級的便當自然色香味不凡,小女孩每天都吃得精光。張艾嘉其實也每天都給女兒做便當帶去學校的,那個便當裡面雖然有肉有菜,但都燒得很差,郎雄總是把這個等次很差的便當帶回家吃,燒得很柴的排骨,發黃變色的蔬菜,他都喜孜孜微笑著啃食吞嚥,吃得一點不剩。吃完了以後,他再去學校跟小女孩互換空便當。
每個人表達愛的方式不一樣,有人用高標準的挑食表達他對愛之永恆不苟,我猜。也有人用每天吃光難吃的便當表示他滿懷喜悅的愛,李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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