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苦靈魂,我好像都認得。「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明,是我初中班上的同學,穿的是和別人一樣的白衣黑裙,可穿起來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因為衣服包覆的身體有料好看,衣領襯托的臉龐白皙好看,男生愛看,女生注目,那樣招眼的人,沒有保護傘的話,人生可能過早走入風雨。
我認識的小明,後來不知怎麼樣了,牯嶺街上的小明,一直在尋求保護傘,苦苦要生存。
要撐下去啊,撐下去,長大,路可能會寬,你可能會變成林青霞,我跟她說。但是在校園內外流轉走不脫的小明,最後悶哼著亡於喜歡她的少年刀下。牯嶺街的光影迷離,旁邊有人走過,以為年輕男女在相擁談情,竟未注意女孩的生命和將來的可能正一點一滴在流逝。
「青梅竹馬」裡的阿貞隨職場變動而浮沈徘徊於城市的明暗光影間,她渴望飛離而飛離不成,她不得不留下,而城市又接納了她,她將在一間即將啟動的辦公室裡得到一個位置,重新輪轉迴游。站在空蕩蕩還未裝潢的辦公室裡,她毫不欣喜,只有感傷。好像她得到的東西是用她失去的東西換來的。
阿貞走過的路似乎也是我和我的一些朋友走過的路,我們,依違於離去和留下之間。想要離去是因為留下就走不了了,離去也未必開心。而留下是因為走不了,只能如此,當然神傷。我們得選擇,我們也會被選擇。阿貞因為一通老上司的電話,而能在台北順利立足,房子,車子,工作,生活,或許也會結婚、生育,吵架,離婚。她將繼續徘徊於城市各場域,或許有一天,她也會欣喜於她所得,如同我的一些朋友?
這是我主觀的期待,楊德昌應該不是這麼想的。
城市生活令人疲憊,為了有較為安心的未來,背叛、設計之類的小奸小惡是人的甲冑與武器。「恐怖份子」裡的李立中一心想給妻子水平更高的生活,鞏固兩人的感情,而走入牛角尖,一剎那決定在同事背後暗戳一刀,以求升遷。
一往無回的決定,讓事情朝他不能控制的方向發展,妻子的身心越走越遠,回不來了,他的最終是大毀滅。大毀滅之前,李立中在繁華的城市遊走,著手於報復。
報復不了的,殺了人也報復不了的,城市的冷酷不是人可以對付的,
少年時代一同成長的警官老友給了他最終的一點安慰。喝酒,喝酒,別說了,老友舉杯相勸,知道他傷心,口說的話未必真,喝醉方是休息。
他喝醉了,醉後又醒,醒後仍未解脫......得自己去結束一切。
李立中和他帶流氓氣狠勁的警官老友似乎都是走過「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人物,他們走過苦悶的成長階段,走到鬱結的中年時代,城市的一點田園風漸漸消逝,他們的情誼是人間僅存的純淨。他們在冷酷異境中徬徨徘徊,必須面對人生的盤點。即便此時,也還是得在城市,離開城市沒有意義。
「一一」裡的敏敏,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女,卻覺得自己好像白活了,日復一日,沒有新意,於是她離開一切,去山上的寺院靜修,希望能悟出點什麼,找到意義。
片尾,敏敏因為母親過世,下山回家,回顧這段日子,她說去了山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所以不用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就簡單點,回來。
也許,修行不必上山,滿是浮光流影的嘈雜城市,你生活的處所,你認識的人所結界的範圍,就是修行的地方。
敏敏的老母親在離開人世前,回魂轉來,剪了一只紙蝴蝶給孫女兒,證明她回來過,也讓孫女兒知道她對孫女兒的愛超越一切,跨越兩界,此時她的心裡一片清朗,沒有一點怨。
一直為兒女擔著重重心事的老母親在迷離境中猶撫慰了孫女兒後,方結束一生,她修行圓滿,飄然而去。
老母親回魂這段實在拍得太美,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但楊德昌說有的,會有這種事,我就相信了,跟那位手上捏著紙蝴蝶的孫女兒一樣。
兩界跨越,城市徘徊,楊德昌的世界是如此耐人尋思......我只能簡單寫幾句。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