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陳忠信主編美麗島雜誌四期,繫獄四年,出獄後他不時想到一位同學舊識,他們曾經同在美麗島編輯部工作。某某,怎麼都沒有消息了?他想起便會這樣說。輾轉聽說那位同學舊識在美麗島事件的狂潮中也被掃到,曾遭偵查單位帶進去審訊問話,歷經一段很不好過的時日,事情初定後,他出國遠行。消息至此斷線,兩人沒再見過面。
當年,年輕的時候,他們曾一起編過大學的校內刊物,了解彼此的理念,所以陳忠信入美麗島雜誌社工作,亟需人手時,便想到找這位朋友來參與編務,朋友的工作成績也有目共睹。只是大家都想不到會發生沒有一個人能被放過的歷史災難。陳忠信特別記掛這位一別多年的朋友,大概正是因為若非他找那位朋友入社,朋友也不會被捲入政治狂潮而受苦辛,他自覺多少有些責任吧。
時間飛逝鬢毛催,有一天長年忙於政治工作的先生回家很高興的告訴我在一場合遇見那位老友的親戚,攀談起來,聽說很少回來的朋友竟然那時由美國回來了,留在老家,還沒回去,他也要到了聯絡電話。
電話打去,對方說朋友不在,請留下姓名電話好聯絡。
過兩天,先生看都沒接獲回電,即又打去,還是說不在。
過些天再打,還是不在,說回美國了。
先生為人老實,十分悵然,我比較奸巧,直接就說了。他不想跟你聯絡啦,我說,也許是那段被抓進去的經驗裡有很黑暗,很難堪,很不好的部份,他不想再想起,過去,最好置諸腦後忘了,要是跟你見面,就會再撿起來,他不想這樣。
是這樣嗎?老實的先生有點不相信。
是這樣,十之八九是這樣。奸巧的我,為了安慰他,把我的判斷打了點折。
幾年後,彷彿要落實我的直覺判斷,我在一場我們同校的同學聚會中聽到了佐證。一位同學談到我寫的美麗島書,因又講起當年,年輕的時候,在大學校園,晚上常常幾個親近同學躺在草地上望著星空談論時事。那時候,最熱血的是某某,同學提及先生老友的名字,說那時候啊,他真的是義憤填膺,就是要站出來大幹一場的樣子,後來他不是去了美麗島?他真的就是會做那種事!
然後同學話鋒一轉說,可是你要是現在看到他,你會完全看不到當年的他,那個他,已經一點都沒有了,他完全變了,不是說他立足國外,事業成功,而是說,他完全與過去畫清界線,後來認識他的人,決不會看出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是那樣的,嗯,那樣的熱血......
學者吳乃德受訪時說過「美麗島事件大逮捕之前,年輕人參加運動的,大概估計不到 20 個」,我不知道是不是不到二十個,應該不止吧?我認識並比較會見到的有:邱義仁,田秋堇,陳菊,蘇慶黎,蔡有全,張富忠,范巽綠,賀端藩,蕭裕珍,張美貞,蘇治芬,曾心儀,林正杰,王鴻仁,柯景昇,魏廷昱,陳信傑,周渝,林濁水,陳忠信......和最終退出運動,割捨過去,但陳忠信時在念中的那位同學舊友。
熱血與急凍,是在一念之間,是一體兩面。最純淨急切的,往往也最脆弱易折。同學某某,或許在那場大逮捕中了解他的熱情不足以讓他抵擋排山倒海的政治大力,他一下垮了,倒地不支,受傷深重,徹底輸卻一直以來的驕傲。俱往矣,他認清政治戰場不是他的戰場,此後世局的一切變化,好也罷,壞也罷,皆與他無關,曾經的同志,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他走到另外一種人生,不會讓人按著他頭大喝「說!你說不說?」的人生。
奸巧的我,十分理解,因此不會責怪想要忘記的人。徐志摩不是有「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的詩句?很多事,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記得,不想遭逢,更不希望有重來的可能。
吳乃德在訪談中又說,「美麗島事件之後,至少 100 多個年輕人跑出來,編黨外雜誌、搞運動、寫作,影響更大。」我知道是的,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跑出來,我雖忙於生計,只偶而參加他們的活動,但我在一本一本舊的被砍掉,新的又生出來的黨外雜誌上看到他們的名字、文章和爆發的活力。他們不會排成幾排來拍大合照,讓人指說這是誰,那是誰,但是他們會做事。年輕,真是上天給予世界的安慰。幸好這世界會有新生的年輕人,前人跌倒後,他們跑上來接棒,再跑下去,一個世代完成不了的事,幾個世代接力完成。
幸好星空下的草地上,總有一無所有,卻也擁有最多的年輕人。他們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可能只是偶然一瞬,但是這裡那裏,前前後後,很多很多的一瞬,交織成長空的奇蹟,或許因此,世界可以不忘記,不斷裂,不想再度發生的事才可能不再發生,或許因此,世界不再是萬古長夜。
附記:
本文引用了學者吳乃德的訪談,訪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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