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秋涼時節在台中的全國飯店,有一場我新書的座談會〈以文字喚回過往─《時光悠悠美麗島》〉,前來參加的主要是我三十多年前在台中大肚山上懷恩中學的學生,主辦、主持、與談、提問、錄影,也都由我的懷恩學生一手包辦。
會中,有學生說我的書裡提到我以前教書時都只說我在「某私立中學」教書云云,怎麼都沒講出他們學校的名稱?!
唉呀被興師問罪了。我問坐在我兩邊的教授學生是這樣嗎?她們也沒救我,都點頭說是。我們台上台下笑成一團。
我後來跟他們賣老致歉說,老師啊,有年紀了,常常要叫你們的名字叫不出,或叫成另一個人的名字,要寫你們的名字也寫不出,或者寫錯了,請多多包容啊~人家說記憶力退化,最先失去的是名詞,然後是動詞,最後失去的是形容詞。老師我嘛,應該也是這樣。
我把他們嚇得瞪圓眼睛,再安慰他們:還好啦,現在我的記憶庫裡還有這些詞,有的藏在角落,要找一找,大概還能找到。
這場討論會,讓我好驕傲,好得意─因為你們,我懷恩中學的學生。
不會不會,那天的討論會,有人遲到因為要照顧中風的父親,有人早退因為要參加競選後援會的活動,我知道你們這個年紀,正是公事、私事最最忙碌的時候,你們不來,也是關心我的,我都知道!
想來不可思議,我的這些寶貝學生五十多歲了,我教他們的時候,他們是這個樣子的:
十三、十四,不滿十五,不是小朋友了,也不是大人,臉上還有小朋友的影子,但也預示了未來的樣子。生命的河川將奔流入海,但這個時候,他們還被收攏在河道裡,互相碰撞、扶持、吵嚷、長大。長大以後,各有際遇,悲喜互見,不過共同擁有可以回望的一段過去,想想,就會覺得那是太過難得的今生緣會。
我那時候年輕,二十六、七歲,其實傻瓜一個,懂的事實在太少,學養不足,卻要教人,為了不露餡,每一篇課文都盡心準備查資料,希望講出好文章的味道,壞文章嘛,快快講過以後,也想補一點課本之外的好東西給學生。
我那時候年輕,二十六、七歲,其實傻瓜一個,懂的事實在太少,學養不足,卻要教人,為了不露餡,每一篇課文都盡心準備查資料,希望講出好文章的味道,壞文章嘛,快快講過以後,也想補一點課本之外的好東西給學生。
我常常分享、朗誦好文章給他們聽,包括他們自己寫的好文章。有些長大的學生跟我說那時候調皮搗蛋,功課不好,還常捱板子,想不到在作文課上卻聽到我十分讚賞的念他們寫的文章給大家聽,因此對自己有了點信心。謝謝老師鼓勵!他們說。
當然那時候我也有鼓勵之心,但我是真的覺得文章寫得好,有意思,才會念的。
當然那時候我也有鼓勵之心,但我是真的覺得文章寫得好,有意思,才會念的。
想想,那時候真的很開心,每位學生都呈現他們沒有雕飾的真我,而我雖然不大會做老師,不擅長帶學生,但身邊有不少很會做老師,很擅長帶學生的同事,有問題可以商量、請教,
一起帶學生出遊、活動,也覺得有伴,能得到支持,
那時候的同事,有的是持續至今的朋友。那一段不到三年的時光,對我來說,是要踏入激流之前的平水淺灘,至為珍貴。
如今,長好大了,五十多歲的學生跟我說,那時候,發生美麗島事件之前,他們聽說師丈涉入黨外運動,可能會危及老師,他們不懂政治,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就是覺得很生氣,很生氣,氣得幾個人一起約了來我家,想要揍師丈。當然見面後也揍不下去,不了了之,有的還借了師丈的科普書回去,因為老師一直鼓勵他們看書,師丈也說他的一些科普書很適合他們閱讀。
對了,同學,這裡打個岔,你們借的科普書要是還在,請還給師丈。他說有的書是絕版書。
且說,那時候,十幾歲的清純少年,為了老師,想要來揍師丈。跟我述說往事的老少年腆靦的笑了。
我真覺得那是一件很青春,很美好的事。
我度越了我人生的分水嶺,而少年少女們長大了,
有的還在新書討論會上送我一束花,
謝謝,謝謝送我花,謝謝好好長大了,謝謝不離不棄,謝謝想要理解、支援我,謝謝為我辦這個討論會,謝謝跟我說你們對我及我的書的想法~
以前我是那樣,認真想教好書,也想找到自己的路,
走了一段波折路以後,在為你們簽書,笑得好開懷。
曾經有人說,一般而言,師生關係是最美好的關係,因為不摻比較、挑刺心理等雜質。學生順利成功,老師只會高興,真的高興,決不會吃味嫉妒。學生摔跤失意,老師只會心疼,真的心疼,決不會幸災樂禍。反過來,學生對老師也是這樣。
一般而言,真的是這樣。以我的例子來說,學生有學生的政治取向,未必都跟我一樣,但他們都願意看我的書,買我的書,希望我的書大賣,希望我的人生順利大發無苦辛。那真摯的祝願,我完全接收到了。
因為收穫那麼多,我越來越覺得以前我做老師的時候,好像做得不夠好,付出的不夠多。古尚書裡有「作之君,作之師」的句子,我不管原來的上下文意,我自己望文生義,覺得作國家的政治領袖,作人家的老師,是要做的,不是那個頭銜落到你頭上,你就是了,而是你要真正努力付出,你要做很多事情,盡可能的做,才配得那個稱謂。
可是那時候年輕的我,面對正值劇變的世界,發現在眼前展演的歷史,心潮波盪,有很多事要注視,要思考,要抉擇,沒能百分之百全心思放在學生身上。希望他們諒解,老師往往不只是老師,還是個必須面對很多問題的人。希望他們在看我書的時候,稍稍補上、理解他們不在我身邊以後的四十年間,大致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稍稍覺得快慰,老師雖然做老師做得不夠好,但立身於世,盡力在把該做的事做好,這一路,辛苦過,但沒白過,也平安。希望他們稍釋多年掛念。
我的書,就算是老師寫的作文,也是老師交給學生的考題答卷吧。
後記:
本篇所用最近的照片,座談會上的,和聚餐席上的,多半都是學生們提供的,謝謝讓我不問自取!至於從前的老照片,有些是當時的同事拍的,也有些是學生照的,現在看,真有辰光荏苒之感。過去和現在,都好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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