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家

家裡年輕人幫我整理廚房時，從櫥櫃深處掏出不少幾乎不用的東西，怪叫連連像「這什麼鍋？我們家什麼時候有這鍋？」或「怎麼會有這一堆黑黑的乾葉子？好可怕！」

我都耐著性子，和氣說明曰：

這是我結婚的時候，小方阿姨她們送我的蒸鍋，現在外鍋雖然有點鏽，但陶瓷內鍋還好好的很乾淨，可以用～

這是我跟姍姍阿姨去迪化街，一起在中藥舖買的乾荷葉，據說乾荷葉煮水喝很好，還可以消贅肉，只是那個水酸酸苦苦太難喝了，我只煮了一次，一杯都沒喝完～

年輕人聽了，極為嫌惡，立即扔了生鏽外鍋和乾荷葉。我也從善如流，沒多說話。

但是隨著一陣驚叫，出現一落飯碗時，我可開心了，連說快，快，放放好，來看！都好多年沒看了！

整落用紅紙和膠膜封著的瓷飯碗共十個，飯碗裡放了幾個十元硬幣，飯碗膠膜上有卷裹著紅紙圈的鐵絲圈。我拿下鐵絲圈，

取出十元硬幣，數數，共十二個，

一時語塞了。

這是，四十年前結婚的時候，公公婆婆交給年輕的先生和我的起家物。公公婆婆是彰化縣田尾鄉人，田尾鄉，平原沃土，典型的農村社會，民國六、七十年間開始發展為花卉專區，但我們陳家祖厝周遭不屬。在城市長大的我，出嫁以前沒有看過傳統農家還在使用的大灶，於田尾家的磚砌平房灶腳，方看見婆婆使用大灶炊粿蒸糕，或一次燙煮好幾隻全雞。大灶旁邊也有瓦斯爐小灶，一般炒菜都用瓦斯爐小灶。笨手笨腳的我開開瓦斯爐尚屬勉強，生火司大灶當然絕對不行。

對這般無能的城市媳婦，公公婆婆也歡喜接納，並託付與起家的職責。此後台中、台北一趟趟搬家，我都鄭重帶著他們的囑託。那十個紅紙封的飯碗，收存起來，沒敢打開，但我基本上是經常煮飯，煮得不好也煮。我家是有炊煙的。

我都收著沒動的那十二個十元硬幣，應該象徵建立家業的經濟基底，而鐵絲圈，大概象徵修補維護家業所需的勞力、毅力吧？

原來這些不起眼的物件有這麼莊嚴的意涵！在我混亂的廚房忙得生毛帶角、鼻孔冒煙的兒子，聽了也不由肅然起敬。我繼續開講，還有噢，起家的東西還有噢，在陽台～

走到陽台，我從牆角桶子裡抽出兩樣東西，

一把柴火箝，和一柄鋤地的鏟子，

四體不勤，五榖不分的我，當然少有機會使用這兩樣物件，但我是絕對不會丟掉公公婆婆所賜的，而且，凡事物具有象徵性，可供聯想，我就喜歡。

象徵什麼？兒子問。

哎喲我說，你要用點想像力，你看著我，你看見沒？我在幾十年前，一百年前，住在田尾鄉下，手裡拿鏟子鋤地鬆土種菜，拿火箝夾柴草生火煮飯，那個時候的我，再不濟，多少也有點生產力，一點都沒有的話，就沒有生存的價值。看見沒有，我很強很踏實很厲害的。

兒子好像完全看不出來。他說你講的好聽，你不行的啦！

還有你，我說，阿公阿嬤也想到你了，看地上這個大鋁盆，

四十年前是銀亮乾淨的，可以洗大把青菜，也可以給嬰兒洗澡！

雖然如今大鋁盆已經斑駁陳舊，給我裝了落葉廢土蛋殼作堆肥土，但它還是有型、好看，我眼睛裡也看得見裡面坐著一個白胖娃娃的畫面～還有娃娃長大了，長大了的畫面，

我靜默下來。我看見的，或許也是公公婆婆早就看見的，起一個家，多半是辛苦、艱難的，必須付出心力、勞力的，而且是有得有失、有失有得，事先無法預料的。

起一個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