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大改造

我家廚房經歷過幾次變革，空間擴大，改動過冰箱、流理台、瓦斯爐的位置，一切可說堪用。對我這廚藝一般的人來說，好像也只能如此，沒法從堪用提昇至好用。原因，可能出在我是個無法系統性思考的人，我做事沒有條理，我不擅長整理和淘汰舊物，以致於，廚房即使變大，櫥櫃增加，卻還是覺得不夠用，往往將新添器物壓擠在舊物之間，或之上。

有時候，我會打開某禁忌的死角像瓦斯爐底下的櫥櫃，看看，並想想，要不要清理一下呢？很快我又關上櫃門，覺得還是不要自找麻煩去捅那馬蜂窩，或者應該說，蟑螂的樂園。

禁忌的死角，已經不能說是死角，遠超過角，是個恐怖區，內中藏有很高的玻璃瓶-雖然插上花枝很長的花像玫瑰、百合會好看，但這十來年因為家裡有貓，避免發生高瓶被貓推倒的慘案，即收瓶入櫃，久久不用。哪天再拿出來見天日？不好說。或許，英女王若要蒞臨我家，我會考慮拿出來插瓶花。

恐怖區還收藏有二、三十年前的一頂籐製燈罩-因為廚房改動，家具變動，燈的位置也改，籐燈罩看起來不配襯，只好取下收起。這一收，時光悠悠，日月如梭。如果你想看，本文第一張照片裡，吃飯桌上邊那頂吊燈的燈罩即是。

玻璃花瓶和籐製燈罩是比較好聽的物件，其他如林林總總瓶瓶罐罐，各式各樣洗潔用品，怎麼用也用不完的塑膠袋、紙袋，鍋蓋完好但是鍋身燒壞要是出現相配鍋子即登場可用的好幾個鍋蓋，不一一描述了。

是的，我的問題是我不會丟東西，凡破損舊物要脫手都思索再三，如同要與寶物分手，萬分不捨。好幾件有裂痕或缺口的杯杯盤盤，我都還用得很順手順心，

想方設法繼續留它們在身邊。

但我並不是不喜新品新物，入眼，又不貴的話，我也會買，因此我有許多杯盤碗碟。不很擅長燒飯烹調的我，主要是因為喜歡看它們而買的。那是我小小的收藏癖。

這麼著，窮開心的我，廚房又擠又亂也是必然吧。

曾聽退休常駐在家的一位朋友說家裡有三個冰箱，但還不夠用，常時塞得滿滿的，因為媽媽為一大家子人燒了幾十年飯，養成看到菜好就要買的習慣，現在家裡雖然人少了，但媽媽上菜場買菜的習慣不改，新鮮又好的菜、肉、魚、蝦，一袋袋買回來，放冰箱，吃不完，可是媽媽忘記冰箱裡還有什麼，忘記那一袋袋緊緊擠塞相擁的是什麼，新一輪的菜、肉、魚、蝦又買回來，放冰箱，放滿三個冰箱，在朋友眼中，如同上演不完的惡夢。

我懂。我懂我的朋友，也懂朋友的媽媽。我雖然廚房只有一個冰箱，但冰箱裡也滿塞了放置各樣食材的塑膠袋，和盛裝剩食的盤碗鍋具，若打開冰箱讓別人一眼望去，大概也像是望進一個走不出來的迷宮惡夢。

我知道有一種會料理冰箱的達人，多半是日本國的主婦吧，其冰箱打開來，條理井然，賞心悅目，隨時都可拍照刊於生活雜誌。聽其開示，菜買回來，決不能像我那樣一包一包不分青紅皂白，隨意塞進冰箱，而是要分門別類，將食材分裝入各式方形玻璃盒或塑膠盒，再把盒子一一排放堆疊在冰箱裡。吃剩的食物也要放入方盒子裡扣緊，才能入冰箱。達人說冰箱就是一個大的方形盒子，在這大方盒裡疊放小方盒，最不會有多餘死角，最省空間，也最好收納生熟食品。

說的很好聽，但我是做不到的，也不大相信誰真能做到。不過，信不信，有一天，我家的冰箱變成這樣：

大小盒子進駐，塑膠袋不見了，鍋子盤碗不見了，唯一的碗，是經特許放置的，裡面反扣貓罐頭的一個飯碗-Lightning貓先生是我家的王子，所以在找到適當的盒子放他沒吃完的罐頭以前，他享有特權。

麵包、饅頭、水餃、麵條、蔬菜、水果、蔥薑蒜辣椒、醃浸調味料的魚和肉......皆入盒收存，分放冷凍櫃、冷藏櫃。不可能變可能，幻想成真了！

我家冰箱變成這樣當然不是我的功勞，其實我是被逼被迫接受家裡年輕人陸續買回來的各式方盒子，慢慢學著使用，也在年輕人整個理好冰箱後，慢慢接受年輕款的冰箱樣貌。在辛苦學習的過程中，我不時想到朋友媽媽的三個大冰箱，想到在新舊交替間老人類給下一代的困擾，那麼，努力學習吧，我還沒有那麼老，至少沒有朋友媽媽那麼老。

然而，笨拙的我要學新的冰箱管理方式，不是一下子就能上手的，常常我真想把買回來的菜像從前那樣一古腦不分青紅皂白，一包包全塞進冰箱，然後就去納涼休息。可是不行，年輕人花了那麼大功夫，把冰箱裡的東西全掏出來重整，

還把我「當成寶一樣」的過期食物一一拍照存檔，驗明正身，讓我過目後方揮手送走，

人家那麼不厭其煩，幫我做了我這一輩子都沒法做到的事，我不能太過辜負傷感情啊。

很有良心的我又想起另一位朋友的媽媽，那位媽媽頗為愛智，熱心汲取新知，理解社會動向，每天一定要認真讀報，真的很了不起。問題是她上九十了，眼睛不大好，閱讀比較慢，每天的報紙來不及看完，新的報紙又已送來，於是打開新報紙，舊報紙暫擱著，想有空就看。不過舊報紙一天天擱著，總沒空去看，越擱越多，堆滿了一整個房間，她女兒-我朋友，看不過去說我幫你清一清舊報紙好不好？那麼多，去年的，前年的，你不會去看的啦！那位媽媽就生氣了，說我會看，上次那件事，我還想看看報上怎麼說，報紙寫得比較多，比較清楚，你不行亂給我丟！她女兒-我朋友，也氣了，覺得媽媽怎麼住在垃圾堆裡，沒有生活品質，還不讓人幫！

每次我聽朋友講，都笑著覺得我站在朋友這邊，所以我可不能不知不覺站到朋友媽媽那邊去，這一站錯隊伍，會被自己小孩討厭的。而且老實講，年輕人是有道理的，可記得前頭提及我瓦斯爐底下的恐怖空間？我不敢讓大家看的，我自己都不大敢看的那恐怖空間已經華麗大轉身，變成這樣：

雜物皆另有去向，骯髒的櫃子清理後放了架子擺我的老鍋子，以及如同我的廚房盾牌的落單鍋蓋。當我看見那一排好好立著，等候適當鍋子的鍋蓋雜牌軍，愕然，無言，大感動，真想不到它們會有這樣的今天，征戰一輩子，老來還給洗刷乾淨，處於備戰狀態，隨時能上場，作為鍋蓋，真沒有比這更美好的尊重了。我希望我老了，也能像這些鍋蓋，即使備而不用，也還是有用，而且保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