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跟著爸媽,哪裡都去。
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或許後來他們有點後悔,但也沒說出來......
是夏天吧,太陽很烈,我獨自站在半遮蔭的木架花棚下,捏著手帕,不擦汗,手帕也汗濕了。
日式平房的人家,若設有花棚,那房子都很大,花棚外的院子也很大。但我只呆呆站在花棚下的磚地上,沒到外邊院子玩。沒有玩的心情。
平房客廳的落地玻璃門拉開著通風,屋裡很多人的聲音也傳了出來。壓倒一切的聲音是斷續的激烈號喘,號喘的人像拼命用好大力才能向空氣借一點點進喉嚨,借不到的話就要死了。
我知道,躺在客廳轉進去大房間裡大床上的乾爹就要死了。所以爸媽會帶我過來吧?因為我乾爹快要死了。也可能他們想不曉得會過來待多久,不願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裡,只好帶了我來。我也聽到乾媽不住大聲的呼喚乾爹,好像在跟那劇烈的號喘呼應拉拔,也好像是要讓他在走的路上聽見她。
剛才大人讓我到房門口站了一下,房間很暗,人影幢幢,我看見的景象彷彿隔了層紗帳,但又很清楚,那個高大剛正,好像不太跟人應酬,也沒跟我講過什麼話的乾爹,躺在床上痛苦的喊出不清楚的話。篤信天主教的乾媽跪在床邊,念禱天主保佑,時或撐起身子,撫著乾爹的胸膛,喊他。
我被引開,說你去院子,我就出去站到花棚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叫得喘得這樣大聲?怎麼會一下要沒有氣了?誰能來救救?看樣子沒有誰能。太陽好大,我好害怕,我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們家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都比我大,那個時候應該都在的,在那個暗暗的房間裡。只是我沒有什麼印象。我記得的只有痛苦喘息的乾爹,急急呼喚的乾媽,和救不回來的無望感。
我也不記得我們是什麼時候回家的。
現在聽到這事的話,可能會想當時怎麼不送乾爹去醫院,醫院可以供氧氣,打強心針,總有點辦法。但那時候我沒聽到這些意見,不曉得是來不及去,還是去了,回天乏術,又送他回來?
我只知道乾爹沒有借到空氣走了。媽媽說他是心臟病發走的。他走後,乾媽帶著四個孩子搬至小一半的公司宿舍平靜度日,孩子讀書都好,能拿獎學金,沒讓乾媽操心,後來多半出國留學,有一位回台灣後在大學教書教了幾十年。最小的乾哥小威利結婚後與乾媽同住,陪伴她終老。乾爹過世後,媽媽仍然不時帶著我去乾媽家坐坐。在她家可以感受到別家沒有的西洋式宗教氣氛。唸珠、經書、聖母像、宗教畫片,在別處很少看到的。
我們那處國營企業公家宿舍日本式房子裡的住戶,多為外省移民,一般沒有什麼宗教信仰,外來的、本地的宗教信仰,都沒有。我父親受五四思潮影響,不拜神,不拜祖先,就是直道而行,堂堂正正做人。可是乾媽信天主信得誠,應該是早年與乾爹留學德國而得到的信仰。乾媽長得高瘦皮膚白,樣子也像外國人,講話有那麼點我認為的外國味,她都穿西式衣褲,從沒看她像別的太太那般穿過旗袍。
她家四個孩子還都有外國名,黛安娜、狄雅娜等等,入耳即洋風滿滿,直接與希臘神話、翻譯小說和好萊塢電影接軌。有一次乾媽特別高興,笑得好歡,給我們看去國外留學的大乾姊穿月白旗袍在梵蒂岡晉見教宗的照片,一直說妹妹你看大姊姊,好難得呀,好難得呀。我大概受父親影響很深,對於蒙受神恩聖寵這類事沒什麼感覺,不過看乾媽那麼高興,也跟著笑,為她和為大姊姊高興,而且大姊姊穿旗袍好看啊。
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把乾爹之死和另一件事連結起來。在那件事上,天主好像沒有特別照顧乾爹。不過乾媽一定會說人不能隨便揣測天主旨意,我們要接受祂的旨意和恩慈。
那另一件事,是在乾爹死前好一陣子,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還是更長時間,我不確定,總之是在他死前好一陣子,我聽爸媽在我家客廳放低聲音說的。他們放低聲音,我就拉長耳朵,我聽見他們說籃球場那邊一直停著輛吉普車,每天都在,看樣子是衝著某某,就是我乾爹來的。
這事體不好,哪能這樣?爸媽很憂慮,交頭接耳說看樣子要出事,出事了怎麼辦?孩子都還在讀書,他要是被帶走,麻煩大了,一家人日子要過不下去了......
原來人是可以被吉普車帶走的。
我不時跟著爸媽或哥哥去宿舍區村頭的籃球場看球賽。那是晚上,球場大燈亮起,人聲鼎沸,我跟小朋友在球賽暫停時,會在場邊跑來跑去玩,我們會由球場側邊鑽過比大人都高的扶桑花籬,到花籬另一邊的窄窄柏油巷子,很奇妙,只要鑽過來,就會像是到了另一個安靜的時空,燈光比較散淡,人聲也像很遙遠。為了體會這種奇妙感,我會不住的鑽過來,又鑽過去。我不怕,過來以後,一定回得去的。
鑽過來以後,隔著長巷,會看見乾媽家的圍牆和側門,若沿圍牆走十幾二十步,會到比我大兩歲的一位小姊姊家的側門,我常去找她玩,多半直接打開那扇側門進出。但要是跟著媽媽去她家或乾媽家,一定多走幾步繞到正門,很正式的進出。跟爸爸出入別人家,或是去招待所看望爸爸朋友,當然也一定走正門。
被帶走會怎樣?光是想想就不舒服。被帶走後還回得來嗎?回不來怎麼辦?我喜歡鑽扶桑花籬,那是我很確定鑽過去後還能鑽回來。要是不確定能回來,我就不會鑽了。我一定要回到我原來的地方。
天主慈悲,祂在我身上安了某種保護機制,祂並沒有在乾爹走後,立刻讓我把吉普車的監視和乾爹之死連結在一起。終於想到並連結起來的時候,我大了,知道別的人身上也發生過類似這樣的事,像台北的殷海光教授溫州街家外頭便終年停著輛吉普車監視,殷教授也太早病逝。
殷海光教授是重量級人物,乾爹也是嗎?他習工程,留學德國,人剛直,是國營企業的高層,在哪裡,他說了或做了什麼犯忌的事?還是招惹什麼小人,擋了什麼人的路?現在我仍像當年站在花棚底下時一樣不解很多事。我只知道,一個小小孩憑本能就想到會不會回不來的事,乾爹一定想得更多,更遠,更清楚。他一定滿心憂懼恐慌,無處求告。大概他日思夜想,越想越無望,覺得像這樣被恐嚇著要帶走,終有一天會被帶走,他終究會去到回不來的地方。
一向心臟不好的他,壓力大,睡不深,冒冷汗,病發了。心痛不已的他以全身僅餘之力悲號急喘著要吸到空氣卻吸不到,要說話卻說不出,氣悶窒息而亡。
乾爹很嚴肅,不會逗小孩,沒跟我說過嗯、嗯,好、好之外的什麼話,但他最後的號吼急喘,當時太讓我害怕了,因此忘不了,幾十年過去,我好像有點聽懂了,我覺得那號吼急喘聲裡有痛苦,有恐懼,另外還有憤怒,有不甘,是無人可說可問的天問。
附記:
我沒有乾爹乾媽和他們家的照片,本文所用第一張父親抱著我的照片,背景有白色木架花棚,有點像他們家院子的景象。
又,我不記得乾爹逝去時我多大,但我知道花棚底下那個張目害怕的女生,比本文第一張照片裡的我大,比本文第二張照片裡綁兩條辮子的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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