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的復健室熱敷腰椎，這是第八個星期，腰椎的療程快要結束。曾想過或許不用復健滿八週也可以，但因為我的好學生性格，醫生說了什麼，我就盡量做到。且當時醫生聽到我小小聲說出的或許論，即轉動幾下脖子，正色跟我說「你不年輕了，要復健得徹底，以後才不容易復發，你看我前一陣子傷到頸椎，我都復健了整整八個星期！」說完他俯仰幾下讓我看他如何勤於復健頸椎。
醫生都現身說法到這個地步了，不聽話不對吧？但是做不到的也還是有，例如「你不要搬重東西」，這很難，身為家庭主婦，或說身而為人，真的可以都不要搬重東西嗎？隨便買瓶牛奶買瓶油就不輕了，除非你是貴婦，什麼都不用自己來。
醫生大概看到我面有難色，也看我絕對不像是貴婦，便又加了一句：「你一定要搬的話，要在東西正面蹲下去搬，不要彎腰搬，或歪著身體搬」。那我可以記著，努力做到。
在復健室裡，看到各式各樣的病友，多半有年紀了，在歲月裡積累出各式各樣毛病，因此在這裡拉脖子拉腰，熱敷頸背手腳，或跟著復健師學運動，努力修復自己。從正面來看：不論年紀多大，大家都沒有放棄自己，都要在生活裡走下去。
不免也會看到有些難受的畫面。這天我在熱敷時，前邊坐著一位身形寬胖的老婦人，陪著她的大概是她兒子，身穿運動裝，環抱手臂，看著高掛壁上的電視。老婦人熱敷、電療都做過了，正在等候拉腰，但是病患多，拉腰的電動床位只有六張，好幾個人在等床位。復健師過來一一點名說某某，下一個就是你，再等兩分鐘，某某，你排第二個，再等五分鐘......某某，你是第三個......還有某某、某某，你們排在更後面。
坐我前邊的老婦人跟我都排在更後面。一會兒後，她坐立難安起來，嘴巴嚅動著，越說越大聲：下一個就是我了吧？我是第三個吧？
她兒子說不是，你不是第三個，不急嘛，很快就到你了。
老婦人看到排第三個的去電動床就位了，著急說我是第三個，怎麼她過去了？剛剛明明說我是第三個！
她兒子壓低聲音說你不是第三個，再等一下就輪到你了，你急什麼？你又沒有什麼事要做，有什麼好急的？
老婦人說我是第三個，剛剛說等三分鐘就是我，那我還要等多久？
她兒子說不會很久，你不要緊張，一定會輪到你的，我們回家也沒有事，你安靜坐一下吧。
這樣的對話反覆不已。
以前我父親在世時，覺得孫兒女吵，會用家鄉話說「吵來～繞來～」，是說他們好吵，好糾纏，真是鬧個不休。不過父親那樣說的時侯，常常臉上帶笑，其實他還是覺得那些小孩可愛。
老人也有完全聽不進別人說什麼，糾纏於不重要瑣事，讓人覺得「吵來～繞來～」的時候。可悲的是，你抱怨老人「吵來～繞來～」時，多半笑不出來，因為你不覺得老人可愛。不過老婦人的兒子說的那兩句「你又沒有什麼事要做，有什麼好急的？」，莫名讓我覺得好悲哀。我又想，對那位兒子來說，可能帶媽媽來復健，坐在一群這裡那裡有毛病的人中間，看電視播的劇情離奇的連續劇，默默跟我這樣腦筋簡單的人一起猜「這個人是好人嗎？什麼？他還做了那種事？那他也是壞人？他是壞人的話，那報復他的那個人就不是壞人吧？什麼？那個人連那種壞事都做得出，那他也不是好人......到底誰是好人啊？沒有一個是？」，還比單獨跟焦慮難安的媽媽待在家裡好過些？以前我一位單身的朋友與老來的父母同住，父母親人都好好，且大度體面，父親從前是做大事業的，但退休後什麼事也沒有，整天在家，只注意時間的流走，他會不住報時：現在是三點四十分嘍......現在是四點嘍......現在是四點十五分嘍......如此一直報到天黑吃飯，吃過飯繼續報，報到上床睡覺。第二天起來再報。朋友說那些年她簡直要瘋掉！
幸好復健師注意到我們這邊的情況，過來拍拍老婦人，安撫說奶奶，不急，我都有注意，再等五分鐘就是你～
奶奶喃喃說五分鐘，再等五分鐘。我也鬆了口氣，本來在想要是先叫到我，是不是讓焦急的奶奶先過去，我是還有事，但不致於不能多等幾分鐘。我對時間流走的敏感還沒有到那種地步。
五分鐘後，復健師叫到焦急的奶奶，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如花似玉，想來曾經有一段時間，不短的一段時間，叫這個名字的人和這個名字渾然一體，無比相稱。
奶奶由兒子陪著，慢慢走到電動床區，花了幾分鐘時間，把腳上的鞋子踢掉，琢磨該怎麼躺上床。人老有病痛時，屁股要怎麼放到床上都是個問題。健康年輕的人不用思考即做出來的動作像躺下、起身，年老有病時都要慢慢思量，才能協調好手腳，費力做到。
奶奶終於躺上床，躺好躺平了，她兒子過去請復健師來，復健師說不急不急，都好了嗎？那我們要開始嘍～
在醫院的復健室裡，在家裡的分分秒秒中，最辛苦的是那位做兒子的。依我所見，他足夠有耐心，才能不斷安撫老媽媽不斷升高的焦躁情緒。但我不知道如果回到家，沒有外人在，他還能維持多少耐力？他會不會斷線崩潰？如果他崩潰失控，對媽媽大吼大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孔子早已說過「色難」，事親最難的是保持和悅容顏。
日本作家增野綾子在《晚年的美學》這本對焦老年的書中一篇名為〈老實是至高美德嗎？〉的文章裡說：
「晚年也應該心懷感恩地明朗過活。說得更清楚些，儘管內心有許多不滿，但表面上裝出開朗的樣子是一種義務。即使不是打從心底喜歡對方，但如果採取的是和愛相同的理性行動，也算是真正的愛，這也符合《聖經》的期待。活得長久的人或因疾病而受苦的人，都必須要撒這種謊。」
增野綾子說的是老病之人的一種生活態度，她太通透了。依她的想法，老者病者在氣往上沖，快要爆出惡言的時候，按捺住，「裝出開朗的樣子」，這是一種義務。她的美學也不容許自己老病時還生毛帶角，橫眉豎目，七竅生煙得難看吧？她說採取和愛相同的理性行動，也算是真正的愛。我不曾想過，愛可以是這樣的，這真是別開生面，開展人生的思路。要是能夠那樣愛，就絕對是好人了吧？
我的眼睛又望向復健室裡的那對母子，看起來媽媽已經沒有能力思索義務，顧及照護者的心情，去「撒謊」，去裝出開朗的樣子。比較可能施行這種愛，儘管內心不滿，外表也不顯現的，是身為照護者的兒子吧。
很困難的事。所以說色難啊。不過，要讓家屋不致淪為地獄，空氣裡不致滿布憤懣毒塵，有行為能力者不能不多擔負責任吧。
最近又聽說一位上年紀的朋友長期照顧慢性病先生，心力交瘁，還聽到先生說她不是打心底裡樂意照顧他。也許這位被照護者不曾長期擔任照護者，在病榻邊處理病人吃喝拉撒各樣細瑣繁雜事吧，所以他不知道那有多累多辛苦，他不能像增野綾子說的那樣，「儘管內心有許多不滿，但表面上裝出開朗的樣子」，要是他能，他按捺下不滿，照護者就不會在疲累辛苦之外，還又添心傷。
有些話是不說出來憋氣，說出來後悔。要憋氣還是後悔，存乎一念。
我們大概都要憋氣或後悔的老去，如果可以，隨時三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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