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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三部曲(三)斷無消息石榴紅

2022年5月20日 0 意見

上海防疫,硬要清零,又毫無章法,搞得天下大亂,不知如何是個了局。起先上海居民擔心沒吃少食,會不會餓死,後來憂心被抓去方艙反陰後放回,發現家裡已有人強行進來全面噴消殺菌,家具損壞,錢財消失,寵物不知何往,半生積聚的書籍畫作、珍貴物品不是丟了,就是毀了,家不成其為家,自己等於是半死不活。我每天熱切觀察上海二月有餘這一局,先生看我掛心就問了:你們家以前在上海,是浦東人,是浦東哪裡知道嗎?


那可不知道了,要問問二哥。


二哥說祖居川沙,在現在的浦東機場那一帶吧。


機場!那真沒意思。以前媽媽說那裡的田野河渠縱橫,屋宇白牆黑瓦,是魚米之鄉,羊肉特別好,近海,又產棉花,很好看的地方,大城市的後花園。



媽媽說這些時,我很小,她常常伴我躺床上,一邊跟我講各樣床邊故事,送我入眠。她講的故事都非虛構,全是真人實事,例如一塊布料的由來,一位鄰居的言行實錄,我上幼稚園的天才經歷(就是入園的每項測驗,我都得了一百分,爸爸高興如同我上了最好的大學。但是我已經毫無印象了),還有她和爸爸以前的事,台北,上海,還有她小時候的事,外公,外婆,舅舅......


媽媽會講,故事都好聽,但我實在是睏了,漸漸不支睡著。所以可惜我聽到的常常記不全。那時候要是眼皮能撐住,要是能問問清楚,或是請媽媽再說得多一點就好了。例如我知道外公經商,他在那時候叫做南匯的浦東地方開設生意很好的魚行、糧行,好像還有油行、豆腐作坊,另外好像在上海還有間布莊,很有名的,叫「協大祥」,但他是出資還是經營,是老闆還是經理人,我沒有搞得很清楚。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外公練過拳,生氣時一拳頭下去,能把實木的桌子打穿一個洞。這樣剛強的外公在外婆面前卻非常好脾氣,總是好言好語的,在家有事沒事都要叫叫她,問問她在哪裡。


外公也疼女兒,媽媽是接在兩個哥哥後頭生下的大女兒,下面還有妹妹。媽媽小時候,外婆要給她裹小腳,她咬牙不作聲,讓外婆裹,等外婆轉身去忙別的事,她立刻找出事先藏好的剪刀把裹腳布剪了。外婆發現後罵她,又給她裹,等外婆一離屋,她又翻出秘藏的剪刀剪掉裹腳布。小姑娘這麼不聽話!外婆搖頭跟外公說了,外公笑說她不想裹就算了,不要硬來。


孫老闆疼女兒,人人曉得。可是他沒有看到女兒長大出閣就在南匯家裡忽然病逝。這邊媽媽講的一段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媽媽說外公去世後,管事的趕緊派人過江去通知遠在上海城裡頭的大舅和二舅,二舅在外頭跑,通知到的晚,大舅先連絡上了,於是大舅先過江趕了回來。他一路哭著進門,跪在停靈於廳堂的外公身前磕頭。旁邊的人說總算大先生回來了,事情不能等,請大先生快為阿爺換上壽服吧。大舅一聽,嚇得臉色大變,抖得不行,啊~啊~啊的話都說不出來,快要昏倒。鄉里人想不到大先生會這麼反應,一時也都楞了,忽有位孫家同族的堂弟在尷尬低迷的氣氛中越眾而出,他對大舅說大哥,我來,然後他踢鞋登上靈床,把人家遞過來一件一件內外好幾層的壽服為身體已經硬了的外公穿上,他一點都不害怕,有時要扶起外公的頭,有時要讓外公斜靠在他身上,這樁事他以前多半也沒做過,但依著旁邊老人的指點,做得半分不差,讓外公成服躺好。


每次我聽媽媽講到我的那位堂舅舅走出人眾說大哥,我來,都覺得沒有比這更帥氣、更動人的話,覺得幸好有他,幸好這個世間有他這樣的人。


每次媽媽講到大舅幾乎嚇昏的那段,她的嘴角總是牽起微微的笑紋,但都沒有多作解釋。是二哥讓我理解了那隱隱笑紋的緣由。原來,大舅是個流連於十里洋場的花花公子,正事不做,就愛迷捧好些位唱戲的名角,他還是電影明星李麗華的密友。


可是,我不會笑話大舅,我覺得大部分人都像他,膽子小。要是我,我也怕。


之前我誤以為先回家奔喪的大舅是在上海協大祥掌事的舅舅,二哥說不是,掌事的是二舅,二舅是協大祥的老闆,大舅不是,大舅是花花公子,沒辦法做生意的。唉,聽明白了。以前我聽媽媽講故事,可能只聽進去一半。還有,我一向很難搞得清楚親戚關係,小學課本裡有圖表教親戚稱謂像姑嬸叔伯姨舅堂表等等,我學得很慢,大概因為現實生活裡沒有可資對照,可以這麼叫喚的真實人物。舅舅、阿姨之類的親戚對我來說都很遙遠,因為他們實際上就遠在天邊,大舅、二舅也只是差不多的稱謂。或許像我這樣的外省第二代並不是特例?渡海來台的父母親連同兄弟姊妹都來的應該不很多,生下的孩子可能就有像我這麼笨,這麼糊塗的。



我又問二哥那麼,二舅是老闆,不是掌櫃管事的?二哥鐵板釘釘說他就是老闆,協大祥孫家,在上海很多人知道的,現在都還是這樣。


我再問二哥那外公呢?外公是協大祥的什麼人?他也做過老闆嗎?二哥說這他就不清楚了,以前聽媽媽講,都是講協大祥的二舅舅怎麼樣怎麼樣,生意怎麼做得大,做得好。還有,二哥想起又說,二舅舅來過台灣,爸爸媽媽不是在三十五年的時候帶我們來了台灣,不過那時候還沒有你,我們來台灣以後不久,二舅舅也來了,他是來看台灣的生意環境,看要不要在這裡開家分店,待的時間不長,很快又回上海了。二舅舅覺得這裡的營業額太小,一家店全年的營業額還不到上海一家店一個月的數字,決定不在這裡開分店。人不能預先知道未來啊,二哥感嘆,如果知道後來的事,當然那時候是應該來開分店的。


我忙著消化這樁家庭歷史時,二哥加碼又說了段新聞,你曉得吧,他說,爸爸那時候也回去過一趟,回去看看奶奶吧,奶奶當然是希望他回上海,那就要回來把我們一家都帶回去,所以他又趕緊上船回來。但是回來以後,時局吃緊了,旁邊朋友都說兵荒馬亂,這時候不能回去。爸爸想想也是,帶了一家子,一動不如一靜,再看看吧。再看看,就是留下來了。後來才有你。


現在想,家人母子兩地分隔當然難過,但真是不得不然。爸爸的決定沒有錯。


是對是錯,唯有時間才能驗證。



時間,長遠,空間,分隔,爸爸媽媽很久都沒有對岸家人的消息。李商隱那句詩,斷無消息石榴紅,寫的就是這類情況:空間阻隔,時間變幻。好像是在我上大學以後,爸媽才斷續收到一位在美國公司任職,必須跨國工作的上海孫家堂弟弟由海外輾轉傳來的訊息,知道我們的奶奶早已經不在,許多我們輩的堂表兄弟姊妹都遭下放,去四川、青海等地。我記得爸爸對著一張他在上海的妹妹,我們孃孃的照片喟嘆良久,一再說介胖,介胖!大概不再是青春小姑娘的孃孃發福許多,樣子變了,讓他難以置信,很不滿意。



要是同時間,孃孃看見她哥哥嫂嫂由以前,



變作現在的樣子,



應該還能認得出吧?


爸爸對著孃孃照片驚嘆連連的時候,我只是在旁邊忍不住好笑,並沒有放在心上,並沒有時空變幻之慨。因為我年輕,因為我沒有親眼看見過爸媽在談論的人,因為我對歷史如何作用於人一無感知。





現在我有感覺了,因為我不年輕了,同二哥講說舊事的我,到了爸爸當年看著孃孃照片時的年紀,我經歷過時空變異,人事更迭,對於養生送死,也略有所知。現在我想知道當年媽媽哄我入睡時講起的外公和舅舅,希望他們模糊的形像能夠比較清晰的顯影。


於是上網去查,「協大祥」應該是關鍵字。


果真是!我不但查到協大祥呢絨洋布莊在1912年展開的歷史,外公和二舅兩代孫家與協大祥的關係,還查到當時上海三大布莊協大祥、寶大祥和信大祥的商戰經緯。且大致依我了解、揣測,夾敘夾議如下:


1912年,上海協大祥開店面世時,合夥出資的是原先經營一家協祥棉布號的柴寶懷、丁丕山兩位先生,他們希望出來新開的布莊規模更大,經營方式更新穎,於是邀請原在協祥負責門市營業的孫琢璋出任協大祥的經理,並許以乾股。孫琢璋答應出任的前提是要依他的方式經營管理。上任後,果然幹練有為,開創全新的經營管理方式,他的經營方針主要有六項:「明碼標價,開架銷售,足尺加一,多種經營,包退包換,重視勞工」,他的管理方式則明文規定,「包括工作規程、獎懲辦法、生活福利」等,最特別的是實施「洋號工資制」,就是「絕大多數店員在一線銷售,銷貨金額累積成積分,月底作為工資獎金的發放依據,大大提高了員工工作的積極性」。


如是十年,協大祥的生意越來越旺,盈餘金額已達原始資本的十幾二十倍,1923年,協大祥早成氣候,柴、丁兩位原始股東與孫琢璋卻因商業利益的問題鬧得不愉快,雙方好一陣角力之後,兩位原始股東拆股退出協大祥,但孫琢璋未被擺平,反而僅憑自己一股,全力衝刺將協大祥發展得更為壯大,而柴、丁兩位則於1925年東山再起,在協大祥附近連開四家布莊叫「寶大祥」,意欲奪回上海布莊的龍頭寶座,生意做得十分紅火。


孫琢璋不甘示弱,緊接著在不同地段開出三家協大祥分店,且又於1928年出資讓學徒丁大富出來,在一家寶大祥對面開了家「信大祥」布莊,叫板與它唱對台戲。三祥各有千秋,漸成三雄鼎力之勢,不過其中實力最雄厚,最富盛名的還是協大祥。


布莊商戰近二十年後,1930年春,孫琢璋去世,不到二十歲的二子孫照明被推上協大祥的前台。


孫照明,1911年生,十四歲時轉學到上海,住在協大祥店內,父親大概看他活潑靈動,能與人相處,便栽培他學做生意,由基層學徒做到批發部職員,父親驟然過世後,年輕的他未及弱冠即被推舉為協大祥的接班人。這副擔子,他接下來了,而且接得很穩健,不但本業經營得蒸蒸日上,陸續在南京路等好地段開設分店,還去日本考察紡織業,購買織機,開設染織工廠,並投資多項工商實業,有落落長的投資股份表,因此被稱為布業鉅富。共黨政權成立後,在上世紀50年代初發動抗美援朝戰爭,政府號召各界捐獻飛機大砲,協大祥獨力捐了一架戰鬥機。孫照明是共產黨當時稱道的「民族資本家」,不帶頭表率,事情就大了!


緊接著的是國家要對私營企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也就是說,沒有私營企業了,要公私合營。民族資本家也要率先表態,高高興興申請公私合營。世界的變化實在太大,人人都要學習新的法則,不然過不下去,雖然三百年前英國的哲學家約翰‧洛克說過「財產不可公有,權力不可私有」的至理名言,他也說過「私有制是人類文明的基礎。如果你的財富不是你的,你還會勞動嗎?如果你的兒子不是你的,你還會養他供他上學嗎?如果你的老婆是公用的,你還會珍惜嗎?私有制構成的私有觀念,是人類一切文明的基礎,是人類道德的基礎,也是自然的法則」,但在共產刀口下,孫照明等資本家沒有說話的餘地。1956年公私合營後,三大祥都歸屬於一家總公司「南市區紡織品公司」,成為旗下的三個總店:協大祥紡織品總店、寶大祥紡織品總店、信大祥紡織品總店。1997年,南市區紡織品公司改名為上海三大祥紡織品有限公司,三個老字號總店被撤銷,由公司直接管理門市。


孫照明則於1990年過世前,先後做過上海市棉布業同業公會主任,上海市紡織品公司零售業務部經理,上海市紡織品公司副經理。另外他還擔任過上海市政協委員,中國民主建國會上海市委委員,上海市工商聯副秘書長等職位。他是一位有頭腦的幹才,但那是不允許這種人正常出頭的社會,「牛驥同一皁,雞棲鳳凰食」的時代,駿馬和鳳凰能活著都不容易。網路上找不到他在文革期間的遭遇,只有一位筆名文舟的民建會後進「小王」在〈孫照明與協大祥〉一文中提到「粉碎〝四人幫〞後,黨的各項政策得到落實,孫照明心情舒暢」,就是說他以前不舒暢,現在舒暢了吧?此時他也上年紀了,但他很認真的從事他最後的工作,在民建會的老年工作委員會擔任主任,又在民建工商聯的信訪互助金工作委員會擔任副主任,經常舉辦醫療保健講座,和實際探訪生病在家的老年成員,還曾經構想、提議在清浦淀山湖邊買地建造老年休養院,可惜好事多磨,沒能實現。


文舟在文章裡講他在民建會認識孫照明後,孫照明對他很客氣,再見面總叫他「小王」。他寫晚年的孫照明:「講話時帶有一絲浦東口音,穿著蠻考究,打扮得體,身材中等偏高」,又說「在他病逝前的2天,他還在會裡工作,1990年8月23日在上海逝世。享年80歲。」


世事滄桑,但他始終保有上海仕紳的外相和尊嚴。一個人真正的品質,他是不是個人物,不是在他順風順水處順境時看,是在他處逆境,或是由高處落下來的時候看。


上面說的孫照明是我二舅,孫琢璋是我外公。我所引用的資料,或有偏頗,但確實比較具體的為我勾勒出他們的形象,於是他們在我心裡,沉甸甸的有重量。我也由資料比對出外公過世時,媽媽才十三歲,所以後來媽媽講給我聽的外公是一個小姑娘眼睛裡看見的慈愛父親,我的認知重點也從來不是他開創上海協大祥的萬般艱辛與波折。商場上大費心力的那些事,外公大概沒怎麼在家裡說,但是外頭的鄉里人一定視外公為撐起好大一片天的人上人。他去世時,那好大一片天可能朝夕會垮,但十九歲的二舅撐了起來,而且在外公打下的根基上開拓出更大的商業王國。這些,他逐漸長大的大妹妹,我媽媽,一定都看在眼裡,深深敬重,後來也會對兒女言說。外公和二舅就像是歷史書裡朝代開始時太祖和太宗那樣的人物,我真沒想到我有那樣眼界寬,手段了得的外公和二舅。



我想想又發現其實媽媽也有外公和二舅的精神,如果她有機會,可以做出事業來的。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媽媽常帶我去愛河邊的玫瑰堂,她跟修女學彈風琴,我在旁邊看她彈琴,也看教堂、風琴、修女。師範出身的媽媽在上海從事過幼教,她看我漸漸長大,可以鬆手了,就想在高雄開一家幼稚園,於是先要把琴藝拿回來。她努力了一陣,可惜最終這個夢想沒能實現。後來她把創業的夢想移到我的哥哥身上,例如大哥在大學學的是車輛工程,媽媽就說那以後大哥可以開汽車修理廠,她連汽車修理廠的名稱都想好了,裡面嵌了大哥的名字。可惜大哥沒開汽車修理廠,可惜我覺得畫面躍然的那個好名稱沒用上。再後來三哥大學畢業,與幾位同學合夥在台北做外銷成衣的生意,媽媽也大力贊成,不過他們運氣不佳,碰上石油危機,全球經濟重創,三哥他們的小公司必須精簡人事才能苦撐下去,三哥決定退出回家,另找工作。媽媽也覺得惋惜,不過機遇如此,沒有辦法,以後再看看吧。這件事她就這麼放開手,從不怪東怪西,嘮叨哪裡不對。有機會就做事,機會不來就放手。有胸襟,看得開這一點大概也跟二舅像。


媽媽的心裡,好像總是保有一個希望的空間,留給開拓商機,創業做生意的可能,跟穩定上班的爸爸不一樣。在我身上,她大概看不出一絲做生意的潛能,她說過我可以寫「小品文」。那時候我對小品文嗤之以鼻,覺得小品文什麼東西。現在我在臉書、部落格上東寫西寫,寫的就是媽媽說的小品文啊。



想到這裡,我再回頭看看我在網路上尋得的,關於外公和二舅的好些資訊,這裡不一一放上來,但百度百科這一篇有二舅孫照明的照片,照片裡他穿著西裝,人很年輕,那也許是他東來台灣考察時的樣貌?我看了許久許久,好多次好多次,覺得他也在回望我,說著什麼,我覺得親切,覺得他像個誰,像我二哥嗎?像我兒子嗎?還是像我外公?



https://baike.baidu.hk/item/%E5%AD%AB%E7%85%A7%E6%98%8E/11361


這一篇也回答了先生問我的事「你們家以前在上海,是浦東人,是浦東哪裡知道嗎?」


是孫小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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