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就要回去了,回她美國的家。我們倆坐在她台北家裡臨窗有大鳳凰木遮蔭的老藤椅上喝茶聊天。朋友一會兒說煮了糯米薏仁粥在鍋裡,就去廚房添了熱騰騰的兩碗出來,一會兒想到又說昨天買的芭樂不硬不軟的真好,便去廚房洗乾淨切了一個大芭樂出來。
好吃。
她這趟回來,我們去吃了她一心想吃的永康街半筋半肉牛肉麵,中山北路日本食堂的鰻魚飯,吳興街台灣食店的爌肉飯,還有新生南路上台大冰果室的大顆鹹湯圓。走在路上買了糖炒栗子吃,看見菜肉包子和蟹殼黃也立刻下手。當然她沒忘記抓了我一起去東門市場買那想了好久的福州魚丸回家煮湯再撒上一把碧綠芹菜珠。跟她在一起,會有種我也剛從美國回來的錯覺。剛才她買了夾有青紅絲的米粉鬆糕,等熱氣都散了,就包妥收進袋裡,準備帶回美國。看她仔細收拾,我又有了我也要回美國的錯覺。
朋友擅烹煮,從前她在台灣的時候,我剛認識她,即常去她家就食。有時候吃碗麵,有時候喝碗粥,有時候趕上認識、不認識的朋友都去了,有大桌好菜,我也夾在一起吃。去她家,我從來不用擔心是不是太常去了,是不是太常去吃飯了。去她家,就像是回家,回媽媽家。煎一個荷包蛋,搛一塊豆腐乳、兩條醬瓜,吃著都特別香。我有時在巷口買個西瓜帶去,有時什麼都不帶,人就去了。
吃飯以前,她也會丟點事給我做,我依指示,在客廳的茶几上剝除一籃子青豆莢的筋絲,或一把綠蘆筍的粗老外皮。過一會,廚房裡面鏟鑊鐺鐺一陣響,就出菜了。
認識她的時候,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的二十七歲,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但在她家剝著豆子和蘆筍,世界彷彿在慢慢回正。吃著她端給我的食物,我會暫時忘記屋外天翻地覆的世界,慢慢恢復元氣。
番茄,朋友說,我在美國後院種的番茄,長得很好,結了好多啊,我不在的時候,就叫鄰居去採。
這樣啊。我由二十七歲時的豆子和蘆筍跳到美國今年的番茄。可是立刻我又跳回二十七歲時的番茄。那時候,因為世界都顛倒了,我和一群朋友每天忙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有一天,我沒辦法上班,大白天就逃班窩在朋友家,朋友讀小學的女兒上學去了,朋友跟我閒話着,用醬油和冰糖燒了個不放一滴水的東坡肉,又為女兒做好一個很漂亮的便當,取布巾包好交給我。我就提著便當,在午前的陽光裡穿越街巷,送到不遠的小學。
送好便當,我又循原路回到朋友家。屋裡肉香四溢,朋友已經炒好青菜,燒好湯,她端出粒粒晶瑩的白米飯和油亮香腴,好像微微會晃動的東坡肉說,來,吃飯吧。
以後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東坡肉。好吃到想要掉眼淚。
吃完中飯,都收拾好了以後,朋友又捧出一大碗洗乾淨的圓圓小紅番茄和一碟黑亮的蜜餞。她拿水果刀由中間切開小番茄,但未深切到底,然後取一塊蜜餞,夾入番茄,再把這黑紅晶亮的番茄蜜餞夾放在大盤子裡,一個個整齊排好。真好看,還沒吃到,我就感覺到那鹹酸甜的味道了。
朋友說,這是做給我和她女兒的飯後水果兼點心。我二十七歲,但和那個七、八歲小女孩一樣需要貼心的呵護。
第二天,我好好的去上班了。
可是,印象裡,我送過不止一次便當。
番茄,朋友又在說她美國的番茄了,她說,番茄好像比較好種,別的蔬菜好像比較麻煩,不過,這次回去,我想在後院試著多種點菜,我想帶外孫女和外孫一起摸摸泥土,一起種種菜。
是的,當年那個我為她送便當的小女孩已經為人妻母,而且是忙碌的職業婦女,她的孩子也上學了。現在我的朋友常會幫住得不遠的女兒接送孩子,她心心念念就是能怎麼幫女兒,就怎麼幫女兒。她跟女兒說,讓我來盡力幫忙帶帶看吧,孩子放學了就到我那裡,我帶他們在院子裡種種玩玩,給他們吃點東西,或念點東西給他們聽......
兩年,也許可以,朋友跟我說她覺得自己病後的身體應該可以支援兩年沒問題。我想要陪陪他們,她說。
我沒見過的美國小女孩,跟當年那個二十七歲的我一樣,需要耐性的呵護。蘆筍、青豆和番茄,蜜餞、米飯和紅燒肉,朋友曾用這些家常食物,貼心、無言的呵護我。那給了我好大力量的,貼心、無言的呵護,是覆蓋在我身上的無形的溫暖羽翼。
好啊,我說,你回去好好陪孩子,但也要顧好自己,下次回來,我們再一起喝茶、吃東西。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無言的呵護」。
7 意見:
感動. 謝謝.
謝謝欣賞這老故事。
香燕,寫得真好!
是有計畫的寫嗎?
這篇文章也是好看到想要掉眼淚。
這個系列的標題很狡猾的,什麼都可以放進去。也就是:想想現在,想想過去,想到了什麼,或想到了開頭的句子,就寫下去。有些也很好笑的。希望你們看了會笑。
寫的真好,借分享
謝謝贊賞傳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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