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那不是你變漂亮了，是你的頭髮剪得好，髮型剛好適合你。
跟中低價位美容院的美髮師周旋了幾十年的我，非常懂得這項真理。
我的頭髮不好剪，據說是因為我頭頂有兩個髮旋，年輕時自己也不知道，因此不會叮嚀美髮師小心執剪，常常被剪得頭頂蓬起兩塊，一副頭角崢嶸的樣子。我可不喜歡看起來頭角崢嶸，像妖怪一樣，但因為不了解受之於父母的身體髮膚，頂著又多又粗又黑又莫名其妙蓬起兩塊的頭髮，實在是毫無辦法。大學的室友也不曉得該拿我的頭髮怎麼辦，有的說「你這頭髮有我的兩倍多」，有的說「你這頭是『貓頭』」。
大家都曉得，貓頭要長在貓身上才好看，長在人身上，當然是十分不妥的。
真的無可奈何嗎？可不噢，這世界上，有辦法的美髮師，還是有的。能夠對付長在人身上的貓頭的美髮師，還是有的。看你有沒有機緣邂逅。
多年前，在忙得不可開交的上班時代，於溫州街小巷弄的一家小美容院裡，我遇到過一位。那時候，真的是公私兩忙，天熱頭髮好長了也沒時間剪，有一天傍晚，忙完一件採訪工作，跟下一樁私人的事中間還有一個多鐘頭，剛好看到那家小美容院的招牌，就隨意走進去，說要剪短頭髮。
執剪的是一位廣東口音的年輕人，說是剛從香港來。那倒不常見。是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因為在香港那大碼頭出了什麼事跑來的嗎？當然我沒問出口。人海茫茫，各人有各人的隱衷啊。他打量我一下說，幫你剪好看。
去美容院就是要變好看的，但從來沒有一位美髮師自己這樣對我說過，他那平靜的語氣中，有一種絕對的自信。我受寵若驚，但不抱希望的說好。他就一剪一剪，細細剪起來。
相信嗎？剪完以後，真的好看。也不是複雜的髮式，但就是不呆，而且完全看不出我的貓頭。怎麼回事？我的樣子高升好多級！真是大喜過望！
我像灰姑娘一樣開心的去搭我的南瓜公車。
接下來那陣子，不少人看見我都說咦，你看起來不錯嘛，頭髮在哪裡剪的？
灰姑娘的生活就是忙碌不休，因此想到要剪頭髮，和真的去剪頭髮，又隔了好些時日。再去我的美容城堡時，很遺憾，香港王子已經不在了。早該知道，專業的王子是不可能在這家不起眼的小店久待的。我只好請店裡的小姐幫我剪，維持原來的樣子就好了，我要求。
維持不來。那位小姐沒有先施魔咒說「幫你剪好看」，因此蕭規曹隨也做不到。
剪頭髮的藝術太微妙了。一般只是會些技術，那是不可能把人變好看的。由香港王子的技藝，我再度印證了藝術裡面看起來的簡單，其實不簡單的道理。
雖然王子不見了，不過曾有變好看的經驗，也蠻高興的。
後來有了孩子，生活更忙了，很少去想什麼好看不好看，要剪頭髮就去跟住處不遠的一家菜市場裡做阿巴桑生意的美容院。常幫我剪的一位小姐，技術也還不錯，人又開朗，大眼睛總是笑眯眯的。
這麼相安兩三年後，一次我又去剪頭髮。大眼姑娘忽然拿著剪刀對閉目養神，快要睡著的我說，我覺得你這個人好沒意思噢！
什麼？我嗎？我睜大眼睛看鏡子裡的大眼姑娘。她又說，你老是叫我給你剪短、剪短，剪得差不多就好，都不覺得無聊嗎？你都不想換個樣子嗎？我每次給你剪頭髮，都覺得好沒意思噢！
哎呀害你沒趣，真是對不起。我確實是個無聊的客人，每次來美容院，就只是要剪短頭髮，兼睡一大覺。不過難得碰到直言有趣又有創意的人，我喜歡。那就換個髮型吧，什麼樣子好呢？
她立刻眼睛一亮，興奮起來，說要把我的髮尾由頸部往外燙捲，讓我的人看起來比較「俏皮」。
那好吧，難得有人為我著想，就換成這種髮型吧。
剪啊燙啊，她忙了一陣，作品完成時，十分得意的問我，看，好看吧？比以前好看好幾倍吧？
嗯，我換了個人，不過可以接受。
後來出門見朋友，最有趣的評語是：老來俏。
俏，翹，諧音。妙極。
我越來越能欣賞大眼姑娘給我設計的老來俏新髮型。每次梳頭梳到捲捲的髮尾，就會想到在鏡子裡看到的大眼姑娘熱心的面容。有那份對人對事的熱心，才能夠推陳出新，才能夠創造。
不過你可不要以為我倆就此永結同心了。過了一陣子，捲捲髮尾過長走形時，我又去到菜市場美容院，想找大眼姑娘修剪一下。不料，她離職不做了，好像因為家裡有事走的。
繼香港王子之後，我的大眼姑娘也隱身沒入茫茫人海。以後，大概很難見到了吧？
被他們拋棄的我，此後還得在這街市紅塵裡找人剪頭髮。關於剪頭髮的事，我跟所有女人一樣，還有不少可閑嗑牙的，不過，就讓我在淡淡的思念與回味中，結束這篇城市傳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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