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孩子還小的時候，有一次，在地方公職選舉後，先生所屬政黨席次頗有增加，雖然多年來歷經各種選舉，潮湧潮退般，或歡喜，或失落，滋味遍嚐，但我總還是無法在票開出來的那天淡然處之，先生卻是選輸了也照樣倒頭入睡，睡醒起身即立刻重頭收拾舊山河。那天，席次增加了，很開心。
我家從來沒有什麼勝選慶祝的儀式，不過剛好第二天晚上原本就有一場家族餐聚，我們一家三口便輕輕鬆鬆在傍晚整裝出門聚餐。
回家時還不到十點，一進門就覺得不對，好像屋裡有不同於尋常的氣流。開燈後看見廚房的磁磚地上滿佈碎玻璃片，朝南面山坡的一面大玻璃窗破了，不知被什麼外力擊破，玻璃碎片朝內飛散，落了滿地。
誰會在晚上摸黑到草木叢雜的後山坡上，對準我家砸窗玻璃？這個人很知道我家在幾樓，哪幾扇窗是我家的，這個人大概也看見我們一家在傍晚出門，知道我們不在家。
我們報了警，收拾好滿地玻璃片，第二天也跟管委會說了事。這件事，警察和管委會是查不出來的，不過他們說會去訪問一下鄰居。那麼，砸玻璃的人出了滿腔惡氣後，知道有人注意，理當收手吧？
我也訪問了幾位鄰居，鄰居都說對，那時候是聽見很大一聲哐啷響，不曉得哪裡傳來的，原來是你家啊。
那麼，接著有沒有聽見狗叫聲？我問。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警察絕對想不到要問這個問題。
沒有，沒有聽見狗叫聲。大家都這麼回答。
犯案者是誰，我心裡已經有猜測的方向了。
後山坡上，住著好幾戶人家，有一戶養了幾條特別厲害的看家狗，外面只要有人走過，狗必在院子裡面狂叫。狗只聽他的話。或也聽他家人的話？
總之，晚上要摸黑走在群狗的守備範圍，於後山坡上簌簌越過雜木林，抵達能看見我家後窗的地點，蹲踞埋伏，確認其他家皆無人到後陽台透氣、抽煙或洗晾衣服後，用力投擲石頭之類的重物打破我家窗戶，然後摸黑離開犯案地點，一路都不引起一聲狗叫，那只能是狗認識的人，狗聽命的人。
偵探小說女王克莉絲蒂有本書叫《 沈默的證人 》，裡面的偵探白羅偵破命案的關鍵出發點就是狗，就是到底那家的狗有沒有把球放在樓梯頂，害女主人踩到摔下去，還有，出事的那晚，狗是不是整夜在外遊盪，直到凌晨才回來，汪汪叫著要人給他開門。所以說，狗做了什麼，或沒有做什麼，至關重要。還有，狗叫有含意，狗不叫，更是意味深長。
女王就是女王，不但通人性，因此構想出好多精采絕倫的情節，她還解狗性，才編寫得出那位沈默的狗證人。
我家這樁案子，狗也作證了。過一天，還出現了犯案的工具。找到的人是樓下鄰居太太。
鄰居太太不一定看過克莉絲蒂，不過她有克莉絲蒂氣質，就是夠敏感 ，對這個世界極感興趣，她曾經告訴過我她如何證明了社區的某人和某人做了出軌的事情。總之，她在她家後門外擋土牆邊一個角落，要不是她勤於打掃，絕對不會注意到的一個隱僻角落，發現一球乒乓球大小的，硬硬的、暗灰的彈丸。她拿上樓來給我看，又說她先生說了，那是一種樹酯做的彈丸，硬度非常高，絕對可以打破玻璃。
後窗的玻璃還沒有重新裝配好，窗上還留有殘破不全的玻璃，我們倆拿著樹酯彈丸過去一比對就發現殘玻璃上有塊缺口正好部分呈半圓的弧形，和彈丸吻合！想來這硬度很高的彈丸強力打上玻璃窗後，震破了玻璃，玻璃朝屋內飛散，彈丸則彈落底下人家的後門外。
鄰居太太把彈丸交給我，指指後山說你記得我告訴過你嗎？幾個月前有天下午，養狗的那個人好像喝醉酒一樣在我們這棟樓前面走來走去，大叫你先生的名字，叫他出來，我出去說你們不在，叫他不要叫了，他才回去。
我記得。她不提醒，我也已經想到了。我現在手上有了犯人作案的工具，有了沈默的證人，還有鄰居太太提供的訊息，但是我不能扮演白羅，第一是因為犯案者存心恐嚇，但大概沒有傷人的企圖，第二是因為這些證據和證人在有克莉絲蒂氣質的人看來是把一塊塊案件的拼圖碎片拼起來，犯案者呼之欲出，但要以這些拼圖碎片拿出去公訴，還有所不足，警方或法界不一定看重狗的證言。克莉絲蒂的辦案方式或許只存在於小說裡。
因此我再度聯絡管區警察，告訴他們我所知道的事，請他們來比對樹酯彈丸和殘玻璃缺口的弧線後，把彈丸交給他們。我相信事情到這裡應該是了結了，但若還有後續，他們要知道可以往哪裡查。
人的惡意，可能是無邊無止境的，出於惡意，惡從膽邊生的惡意，而做的事，常常是瞞著人，暗地裡做的。也許應該慶幸我們生活在惡意被壓制，必須放在暗地裡的百鬼夜行的社會。有的社會不是這樣的，有的社會放鬼白晝行。
這些年，我不時走過後山坡上的那些人家，照例，遠遠聽到我的腳步聲，那幾條好厲害的看家狗就開始在院子裡騷動，我一走近，牠們馬上狂叫。牠們應該是第二代、第三代的狗，但是跟第一代的火氣一樣旺。牠們的主人倒是老了不少，臉上現出疲態，無名火氣看起來弱了，碰面時，我們會點頭為禮，說不定還寒暄幾句：
早，你在採什麼？他問。
早，我在採貓喜歡吃的草。
噢，貓喜歡吃的草，是哪一種草？他又問。
是這種～我們底下路邊最近除過草，貓草也被除去，要過一陣才會長出來，你們這裡倒還有。
......
看見他，我總會想起窗玻璃的事，我也總會用克莉絲蒂的眼睛看著他問：是你嗎？
當然，我是在心裡問。
沒關係，他和善的說，你盡量採，狗不會怎樣，你不要怕。
謝謝，我不怕狗。我說。
為什麼要怕狗？這個世界的惡行，沒有一樁是狗做的。
附記：
本篇附了兩張貓照片，只是為了展現後窗景象和窗下的磁磚地。後窗被打破時，我家還沒有貓，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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