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媽媽年高過世。真的是年高,九十五,近百歲了。
她走了,我小時候那些鄰居伯伯、伯母們,康健在世的大概已然不多。
方媽媽帶走了一個世代,她微微笑著,帶走了一個世代。
她總是笑著,她天生一張笑臉,她不會板臉不笑。
我好像沒看過不笑的方媽媽,她八、九十歲失智以後,女兒小方,我幼稚園時代就認識的老同學,帶她出來吃飯,見到我們一些小方的朋友,或從前的老鄰居,她一個都不認得了,但是她好開心呀,滿臉都是笑。小方為了刺激她的頭腦,一個個點著我們問她這是誰啊?這是誰啊?
方媽媽看我們大概像在看水裡晃動的影子,完全看不清楚,就笑瞇瞇的學舌說是誰啊?是誰啊?
再努力看看女兒手指的方向,她就說是小方啊?
小方說亂講,不是啦!小方在這裡啦~
方媽媽繼續笑,好開心,笑得像個無辜小少女。
像方媽媽這樣老去不錯啊,她基本是維持著原本的人格,喜笑晏晏過日子,她連樣子也沒大改變,原來袖珍的嬌小身材沒有怎麼發福,臉上五官也都安放在原先的位置,沒有被年輕時沒有的肉擠壓變形。頭髮當然白了,少了,但皮膚依舊白皙,眼睛也有光彩。她的身體裡面好像還住著一個我認識的,單純的少女。
以前方媽媽在我們那個村子裡有些特別,跟別的太太不一樣,她不是故意要特別,也沒有怎麼招人注目,但是我注意到了。頭一件是方媽媽會騎腳踏車,那時候會騎腳踏車的都是我們小孩子,除了方媽媽,沒見到別的媽媽騎。這有點像後來自用汽車多了,但剛開始會開車的女性也不多,會開車的女性是走在時代前端的。方媽媽穿件直筒洋裝,騎著前面掛了個置物籃的腳踏車,一下就輕輕鬆鬆從菜場買菜回家了,別的媽媽,包括我媽媽,買了菜都要慢慢提回家,只有星期天,家裡會騎腳踏車的,像我哥哥,才能騎車去菜場,接過媽媽買的重重一籃菜載回家。
不過我們聽到的很多新聞都是媽媽在來去菜場的路上採集到的。方媽媽騎車一陣風來去,大概採集不到很多新聞。方媽媽確實好像不太說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她的口才好像不如大部分的媽媽。
方媽媽不太出客應酬,也不打許多鄰居都打的麻將牌。不曉得是別人不找她,還是找了她她也不打。總之她不打牌,方伯伯也不打牌,她家門庭清靜,一般只偶或有些媽媽上門去聊會天,再就是小方的小朋友,像我,會去找小方玩。我特愛他們院子裡靠水泥圍牆一棵榕樹,樹幹上有落腳節點,攀爬上去站在幾根大樹枝分岔處,可以看到牆外,還有隔壁人家。隔壁人家據說有些特別事故,一些太太們悄悄講的,不過我們爬在樹上也什麼動靜都看不見。或許是上樹的時間不對。
不過有段日子上方媽媽家的人客多了點,我當然也跟著媽媽一起上門去看新鮮。那是因為他們家改動了主臥室。那時候沒有什麼室內裝潢之類的事,大家用的家具都是拼拼湊湊的,不像現在有什麼鄉村風、復古風、現代風、前衛風......的講究,但是方伯伯在室內裝潢這件事上,走在大家前面,喜歡走街看市面的方伯伯去逛高雄新興的拆船市場,發現有好多好東西,好多比新東西還好的老東西,就把自家的主臥室整個翻了個樣!
哇,在現實世界裡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房間,這是外國電影裡的房間嘛!我在房門口一看就大為讚嘆,然後小心翼翼走進去,細細觀賞。方伯伯買了兩張結實的木架子單人床,兩張床的床頭之間夾了一方床頭桌,桌上有盞檯燈。這些物件,都是正經好好製作出來的,全都有種洗煉的氣品,顏色,線條,質感,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床上呢,不像我在各家看到的那樣或堆或疊了各種花色雜亂不搭配的被子,而是,根本看不到被子,被子不曉得到那裏去了,兩張床上各鋪了張花色素雅的床罩,這床罩妥妥勾勒出蓬蓬枕頭的位置,順順鋪到床腳,兩邊一落落地,那我猜,被子大概藏在床罩底下吧?
我立刻發現床罩很重要,因為所佔面積大,有了床罩,蓋住寢具,房間就不凌亂,還變好看,整個升等跳級!
眾鄰居紛紛若有領悟的讚賞時,方媽媽一貫的瞇著眼睛笑,沒有提供很多訊息,好像這間外國風臥室跟她沒太大關係。也是,一向方媽媽大概只管打理好日常家務,別的事務都由方伯伯職掌吧。
不只是室內裝潢,居家變動,世界上什麼激昂混亂的勢態衝過來時,衝到方媽媽面前就自動分開,繞過她,再合流往前衝。大家都被衝撞得傷痕累累,不成樣子了,方媽媽卻一點沒事,在激流中安穩抬頭笑問我,唐香燕,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畫?我最近又畫了好多~
我很小的時候,方媽媽就都是連名帶姓的叫我,她不叫我小名的,所以我有時候會錯覺我們彷彿是同輩。說不定在方媽媽心裡,真沒有什麼上下輩的區隔。我去方家找小方,有時候方媽媽會叫我看她畫的畫。她的笑容和語氣都不讓人覺得她在跟小孩說話。她是真的想讓我看。我也有興趣看。
方媽媽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在我們住居社區的俱樂部學畫國畫。一般學畫、學音樂的都不會堅持太久,兩下子就放棄了,因為兩下子就知道自己無才,再學也是白費時間白費錢。但是方媽媽畫了幾十年,山水,花卉,果物,鳥雀,點染,設色,經營,布局,樂此不疲,而且確實看得出進步,跳脫一般,精雅生動。她說畫畫好開心,一拿筆時間過得好快,一下子就兩三個鐘頭過去,有時候抬頭看,怎麼天黑了都不曉得。
我對熱切拿出一大疊畫來的方媽媽說這張山水不錯嘛,好有意境。方媽媽就說這張啊,我照老師的畫稿,畫了好多張,你看看,七、八張裡面這兩張是不是比較好?你挑挑看,這兩張裡,哪一張比較好?等下我再拿我畫的蘭草、梅花給你看。
小方在旁邊說哎哎你看不完的啦,看完你會累死。
呀,難說呀,我對方媽媽說,是這張好一點嗎?這張的顏色是不是配得比較淡,比較雅?淡淡的紅葉子很好看~
方媽媽很高興,也不管我在亂說一氣,就說大概是吧?這幾棵樹的葉子前前後後,有的重疊在一起,不好畫,這張我畫得倒是還不亂,是不是還可以?這幾筆深深淺淺的,蠻好吧?
我一聽也懂了門道,忙說是啊,這不好畫,這是功夫啊。
方媽媽又說,可是這張的這兩個人,好像沒有那張自然,你看呢?
我努力比對看看兩張畫裡那兩個古裝的人,覺得都差不多,很難比出高下。
小方又來亂了,她說兩張的人都不好,僵僵的,都不自然,所以兩張都可以揉掉,其他那幾張也可以揉掉。家裡積的亂七八糟的畫實在太多了!
方媽媽好脾氣的笑說是很多,我其實已經淘汰很多了,但還是要留一點,總不能都丟掉......
同方媽媽講畫,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一次、兩次......看畫的時候,我和小方同時也長大了。曾經我也因為站在方媽媽旁邊,被她衣袂帶著,而暫避激流。也只能暫避就是了。我的人生跟方媽媽很不一樣。
還去看過方媽媽的畫展,早年是在市立圖書館展覽室之類地方辦的師生聯展,她過世前幾年,2014年春,高雄的文化中心邀她開個展,因此全家動員,挑畫,找畫,裱畫,裝框,佈展,忙得不亦樂乎。方媽媽雖然迷糊了,但是看見自己的畫在好大的空間裡洋洋展出,笑瞇了眼,非常非常高興。
我看見展出介紹上說在上海長大的方媽媽從小天資聰穎,書法好,長輩兄長認為她有藝術天份,四十多歲在高雄習畫,老師說她「落筆見心」,有齊白石畫風。
我倒不特別會由方媽媽想到齊白石,不過確實方媽媽畫的果實有重量,花像會搖晃,雞也像是會叫。老師說的落筆見心這四個字很好,確實是她,許建元女士。
大概畫展之後就沒見到方媽媽了,小方也不常見。有一點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就是我在方媽媽面前好像不是小孩,跟小方在一起卻立刻開啟變小模式,不論多久沒見了,兩人一見面,說著話走在路上,自然就會手牽手走著,像兩個幼稚園小朋友。我跟誰都不會這樣。她是我永遠的幼稚園小朋友。我知道多年來,小方照顧媽媽很費神,一個、一個的問題,處理起來不容易,非常辛苦,畢竟她自己也不年輕了,也有些病痛。我看著小方,十分佩服,也有些羨慕。我羨慕她有媽媽。
現在方媽媽走了,過完近百人生,帶走一個世代。小方沒有媽媽,我們都沒有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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