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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抽屜舊稿----暗夜

2019年7月25日 0 意見


「欸,你女兒越來越好看了。你看她坐在那裡,多有樣子。」我對幾個月不見的朋友說,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髮式,服裝也差不多沒什麼大變,內裡卻有說不出什麼名目的漸漸往外暈染,讓那十七歲的女孩子看來與以前不一樣了。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是老友對這番讚美的答覆。接著,她立刻說明了擔心的原因:「每天一到放學時間,看看她應該到家了卻沒有到家,我就緊張。你不知道,她下公車後天也黑了,她要一個人走一段人很少的路,旁邊沒有商店,只有廠房的圍牆。有一段人行道上還搭了個花架,底下陰陰暗暗的,那時候也沒什麼人待在那裏。不過要是有人在更可怕。」這位可憐的母親繼續描述後面一段女兒回家之路:

「然後她就要爬上一道天橋。天橋更可怕,兩面掛滿了看板。你想過沒?底下車子呼嘯來去,上面卻沒什麼人走。不過要是有人走更可怕。我是說,要是有變態人躲在那兩排看板中間怎麼辦?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有人會知道。所以一直要等到她進了家門,我才能放心。有時候我實在等得太擔心,坐不住了,就跑出去,到天橋邊去等她。我想,萬一怎麼樣的話,只要她叫一聲,我就一定會聽見,會衝上去,把那個變態痛扁一頓!」

我望著這位英勇的母親,也許是臉上不由自主被她引出來的微笑,令她由那個變態立刻轉向我:「是不是有點神經過敏?你不知道有女兒的心情。你沒有女兒,少受多少苦,真是幸運啊。」

「嗯,想到做女兒的決不會感激你為她受這種苦,她巴不得你感覺不到這種苦,你的苦簡直是白受了,或許沒有女兒倒可以算是種幸運。」我默想。一剎那之間,做女兒的心情不招自來,我彷彿又回到了我的十七歲,某個暮色漸深的黃昏,我放學後因為沒有很快搭上公車而遲歸了,父親在玄關處迎我。

「怎麼這麼晚!天都黑了。」他說。

父親臉上的焦急,語氣中隱藏的責備,連同日式房舍中的暗影,對十七歲的我而言,是轟然投擲過來的壓力。「有什麼關係嘛!又沒有怎麼樣。」我不滿嘟囔著。「不自由,不自由,不自由!」我心裡叫嚷著。我很清楚父親的焦急和責備不是起因於他怕他的嬌嬌女去做什麼壞事,而是怕她碰上什麼壞事。我想他寧願自己碰上一百個壞人,也不願我碰上一個。但是這樣不打折扣、不加修飾的關懷對年輕的我卻是太沈重了,因為我知道,我不可能不受這種關懷的影響,而不去小心我自己,限制我自己,時間到了我就會回家,我永遠不會像我的哥哥們那樣腳踏車一牽就不見人影。沒有人擔心他們會碰上壞人。在暗樹的後面,在看板的後面,永遠不會躲著伺機要害他們的壞人。


不公平。但是沒辦法,關懷的鎖鏈已經套上來了,我隱隱約約感到類似言情小說裡叫做「女性的命運」的東西。沒辦法,要是我有女兒,我也會守在暮色沈沈的橋頭,與那暗樹後面、看板後面的變態色魔奮勇對決吧。

不過那時候,我抗拒著這些而成長著,我總覺得,不可能有什麼真正不好的事情臨到我的頭上才對。我養成了沒有伴時就自己去做想做的事的習慣,我自己去逛書店,自己去看電影,自己去參加暑假的山野活動,享受這樣的寫意。但是當然,根據經驗,我不能否認有時候在暗樹後面,在看板後面,確實藏著你決不希望碰見的人。在乘客擁擠的公車上,奮力側轉身,用肩上的大書包甩擊後面逐漸貼近過來的人,絕非輕鬆之舉。電影正看得入神,忽然驚覺鄰座的陌生人把手移到你的腿上而立即尖叫「你幹什麼!」並匆匆站起來換個另一排的位子坐,更非愉快之事。

可是你不能因為世界上確實有你決不希望碰見的人就不走到這世界裡啊。

記得有一年大學的暑假,一個落雨的晚上,我撐傘走過空曠寂靜的校園,進入音樂系館。館內有燈,但是除了雨水敲擊中庭臺階和樹木的聲響,別無琴聲。今夜沒人練琴。我滿意的覺得自己比音樂系的學生還像音樂系的學生。我打開暑假的音樂系室友常帶我去的那間琴房,擺好琴譜,拉好琴凳,開始彈這棟白色的平房建築絕少聽到的最最簡單的曲子。或許是雨聲遮蓋了所有的錯誤,依我高興而被任意安排輕重音和節奏的各首短曲,聽起來,從來沒有這麼好聽過。我滿意的覺得自己彈得很不錯,一遍又一遍也不曉得彈了多久才停。收妥琴譜,打開琴房時,依舊是雨打庭除,無人在館。我撐傘走進暗黑的雨夜,回宿舍去。

獨自一個人享受在天地雨聲中彈琴的快樂,後來再沒有第二次了─不久校園中有傳言說不設門禁的音樂系館晚上有變態人闖入,騷擾練琴的女生。年輕女生的美感被大大的冒犯,我不再獨自一個人晚上去琴房了。

要是我有女兒,我不會贊許她像我那樣不存戒心的在雨夜跑進一棟沒人的房子。亮著燈的琴房不會引變態人跑來嗎?我不會贊許我的女兒像我那樣冒失。難道她會像我那麼幸運,頭頂上一直有顆福星照著?


也許不能說頭頂上一直有顆福星照著,不過我安然度過了二十歲,畢業,工作,結婚,像個泳技不高的人一般,在生活的海洋中奮力泅泳,偶然和幾個同樣游得很累的朋友爬上一處岩礁小島相聚、休息,便覺得無比開心。那一次,長時不見的洪是從美國游回來的,我下班後便領了她穿越台北的千門萬戶,去找才剛在中和巷弄中落腳安頓的羅,共進晚餐。

飯後,我們去羅的新家,巷弄中越走進去越安靜。再轉個彎後可以看見後山的暗影就蹲在不遠處。

羅打開公寓樓下的鐵門,先走進門裡的小院,隨後是洪,我殿後。關上鐵門,我正要轉身隨她們上樓,卻聽見誰在外面敲門,我像門房似的隨手又把門打開,見是一位穿白襯衫的年輕男子,是羅的鄰居吧。後進來的人應該關門,於是我沒理那門,轉身走過小院。

「小姐,請問......」顯然是那年輕人跟在我後面叫我。

「什麼事?」我轉身問,有點奇怪他怎麼幾乎就站在我的背後,而且看起來滿臉痛苦。

他不回答。好好的怎麼痛苦到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我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又問:「你有什麼事嗎?」

他還是不答,不過好像試著要說的樣子。我正莫名其妙,無計可施,從樓梯口那兒忽然傳來淒厲無比的銳聲急叫:「唐──燕!你給我過來,你趕快過來!不要站在那裡!」

是洪。我沒等她叫完,就飛身越過院子,緊跟著她逃命似的跑上樓。羅已經開了公寓木門,我們像驚惶的兔子一樣跳進門洞,羅火速把木門碰一聲關上。

「怎麼了嘛你!叫得那麼恐怖!」我真被她嚇壞了。

「你你你......」洪氣急敗壞的說:「真沒有見過這麼笨的人,我快被你氣死了!你竟然放進一個變態人,還一本正經的問他有什麼事。」

「真的?怪不得他都不講話。」我也快沒話說了。

「他要講話幹什麼?他只要嚇死你,好得到快感。你知道他在你面前做什麼?他正在拉開長褲拉鍊!你真是一本正經得氣死人,反應遲鈍得氣死人!想想看你還是結了婚的人,真不敢相信。」

因為自覺慚愧,只好由她去罵,倒是那時候讀了不少心理學書籍,正在考慮要不要走進這一行鑽研的羅輕聲細語的開口了:「唐呢,因為一直把變態人當常人看待,對他很斯文,很客氣,還問他有什麼問題,像個心理醫生一樣,變態人就覺得達不到目的很痛苦。洪呢,很激動的大聲尖叫,全棟樓的人大概都聽到了,變態人這才適時得到了快感,很高興。」

我看了一眼洪,忍不住笑出聲。她也無可奈何瞪我一眼,笑了起來。然而我們都得面對一個事實─在台北的暗夜,世界的暗夜,身體中的暗夜,靈魂中的暗夜,永遠有人在痛苦的徘徊。



無止盡的痛苦,引起無止盡的恐懼。但願這恐懼,只能折磨父母的內心,不會損傷蓓蕾般的女兒。如果我有女兒,我會每天這樣祈禱。

「我會告訴她,你想做什麼,就勇敢的去做,」有一位母親,我的另一位朋友,這樣對我說:「不要因為擔心這個那個就不去做。如果她真的碰到了壞人,如果她被強暴了,」我勇敢的朋友說出那個禁忌的字眼,「我會告訴她,那沒有什麼,她沒有變髒,沒有變得不好,就像其腳踏車,衝啊,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肘擦傷,膝蓋流血,沒關係,她會好的,她還可以騎腳踏車,還可以做她要做的事。」

朋友在恐懼的根本處,摘除了恐懼。她瀟灑的一揮手,把女性的世界往寬處拉。真的,不能因為那暗影確實存在就不往前走。不往前走,你也可能錯過星光或陽光下的好景致。


不過,我只看見守候在天橋下的老友回頭瞪我,她說:「這些,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自己,不就是這樣往前走,走過來的嗎?」

我點頭稱是,因為我是見證人。

「所以,不用跟我講道理,道理我都懂,有些事,不是講講道理就完了。還有,你呆呆站在月光底下問變態人有什麼事的往事,也不能證明別人都會像你這麼好運,你那天要是一個人,多半會以驚悚劇收場,你可能心理大受打擊,由傻瓜變成膽小鬼,以後處處杯弓蛇影,精神不正常。我寧可我自己神經過敏,也不願意女兒精神失常!」

教訓完畢,老友回過頭去,繼續瞭望天橋那一端。我見她在生活的大小擔子外,又自動擔負起打擊魔鬼的責任,也十分感佩。而十七歲的女孩子靜靜坐在那裡,任我們喋喋不休,只作不聽見,像一尊風雨都打不到身上的小觀音。

「她會沒事的。」因為說不出漂亮話和智慧語,我就說了這句老友可能會覺得我好像什麼也沒說的話,結束一場無端引出的多邊談話。







附記:婦運工作者彭婉如女士不幸遇難以後,我打開抽屜,找出這篇寫好多時的文字。那時候我說「她會沒事的。」然後收了文章的尾。現在我覺得我沒辦法這樣收尾。也許在目前,這篇文字事沒辦法收尾的。也許我們必須先做一點什麼,有一天,我才可能找到收尾的句子。我希望我至少還能找到這句─她會沒事的。



再附記:這篇是多年前的舊文,曾經刊在「張老師月刊」上,最近吾友琳英提及這篇說不錯。真感謝琳英好記性,還記得。收拾家裡雜物時,翻出這篇舊文,稍整理,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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