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時光悠悠美麗島─我所經歷與珍藏的時代》出版後,得到一些朋友的關注,讓我覺得很溫暖。也看到讓我訝異的反應,例如有朋友說他看了書的卷一「時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之後,對於作者是個怎麼樣的人,心裡已經畫好了一幅圖像,但是看到卷二「她所看見的那個時代」,卻大吃一驚,她怎麼不是卷一讓他以為她是的那個溫良好命的人,在一湧一湧的波折中,她竟然是相當的強悍。從卷一,到卷二,有強烈的反差。
讀者會有如此敏感的反應,我真要感謝這本書的編者。卷一、卷二的文章,原本都放在我的部落格裡,並陸續發表於臉書,不論在部落格或臉書裡,這些文章都與我的貓文章和生活雜記錯落放在一起,所以編者是從貓天貓地、貓山貓海和種種生活念想中挑揀出合拍的篇章,再排出文章順序,分為前後二卷。開始編輯,她們就穩穩抓住隱隱一條線,始終不放,讓文章串珠似的一一相連,有機組合,呈現出從卷一到卷二之逐頁開展,曲式變化。
由於她們的編輯,我看到了自己原先沒想到會看到的,我自己的命運。這本書的卷一,顯現的是我這個人的命:我有怎麼樣的父母家人,我有怎麼樣的成長環境,我有怎麼樣的內建底蘊,我,拿到了怎麼樣的一手牌。
卷二,就展現了我的運,也就是,我行走世間,在和各樣人的交會中,有什麼樣的互動往來,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引起心裡怎麼樣的波瀾,我在變動的世界中選擇了什麼,拒絕了什麼,我,以我拿到的牌,打出了什麼樣的牌局。
雖然是我自己活出來的命運,我卻在編輯用心編出的書裡面才完整看見。
我的運氣不錯,這一本書和上一本書〈長歌行過美麗島─寫給年輕的你〉能夠成書問世,皆因為碰到用心細膩,關照廣闊的編輯。記得長歌行那本書推出後,曾與一些讀者朋友在紫藤廬茶會,有一位讀友提說你會有這些遭遇,還寫成了書,是不是都因為你的先生是誰?如果你沒有你的先生,那你還會有這本書嗎?
很鋒利的問題。隱含的意思大概是:那你就沒什麼了吧?
當時我大概朝兩個面向回答,一個是:我先生當然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但我會有我的先生,也因為我是我,我如果不是我,會有不同的選擇和遭遇。我特別還提到了我的父親對我選擇路向的影響,我從小認同父親公正耿直、剛正不阿的行事作風,我是從這個點開步走我的人生路的。另外我說其實每個人至少都有一本書,只看有沒有寫出來,我剛好是寫出來了。
我寫了長歌行,現在也有了時光悠悠,對我,意義重大。套句父母親的話,不是一眼眼的大。
時光悠悠這本書,是我念唱的牧歌、輓歌與戰歌。有讀者朋友寫信給編輯說看卷一〈燒餅和肉圓的故事〉這篇原以為只是寫食物的有趣文章,看到末尾我寫到兒子完全不識的北斗太阿嬤,然後說「有一條線,從太阿嬤那裡牽過來,兒子不知道,但他其實牢牢握住了......」,他竟忍不住掉下眼淚。
我唱的牧歌,不完全是光明無憂的高揚曲調,過往的時間,總有哀傷的質地,時間裡面有記取,也有拋下,有消逝,也有創造,有戰鬥,也有落寞,有淚水,也有微笑,微笑,也與淚水交織。很感激,我想傳達的,有讀者收到了。
好像比較多人提到的是〈回憶蘇慶黎和蘇媽媽蕭不纏〉三連篇,原因當然是蘇媽媽母女兩代非凡的命運,讓人感慨唏噓。而我因為站在一個特殊的位置,既認識蘇慶黎,也與蘇媽媽交會,我聽過蘇媽媽在窗外山坡斷續吟唱〈望春風〉,我聆聽蘇媽媽對我感慨述說她的一生行路是艱苦罔然,無所得,我看到蘇姊慶黎在抓捕她的黨國陰雲將要近身的最後一刻,我也在她走至人生最終章時聽她講說之前她不曾領受與不曾付出過毫不保留的愛,她終於懂得有這樣的愛,若她早點懂得,她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蘇媽媽是因為看到我不時帶著孩子來來去去,想到自己曾經抱著女兒慶黎航行過海,來去兩岸,蘇姊是因為看見我喜愛貓,知道我喜歡聽跟貓有關的事,因此告訴我她由貓領會到的愛。這些你特意去訪問也訪問不出的心曲,這些極特殊,別人沒有的經驗,積存在我心中,促使我去寫她們,去查考她們走過的路,我因此,也觸及年輕抗爭的蘇新,與年老回顧的蘇新。
有位老朋友看過這篇之後寫「除了讚嘆你在當前政治立場分明的年代,能夠用溫暖的心和摯誠的友情,刻劃了蘇媽媽和慶黎的一生際遇,為我們留下那段黯然歷史無奈的回憶。也感謝你的道德勇氣,願意以大篇幅文字,把慶黎和蘇媽媽緊密聯繫在那時光悠悠美麗島上。」
我謝謝他並回說我寫這篇文字,沒有用到什麼道德勇氣,就只是有一天用平平淡淡幾句話開了頭,寫出第一段,接著就第二段、第三段的往下寫,如是而已。
但我因此思考為什麼朋友認為寫這篇文字需要道德勇氣。是不是因為蘇姊被歸類的嚮往社會主義的統派,在我們的美麗島上不是政治主流,我寫一個非政治主流,比較特別,比較少見,所以要鼓勇提筆?然而蘇姊是蘇姊啊,寫她需要什麼勇氣?然而台灣是台灣啊,蘇姊有什麼不能寫的?寫她也不會有人來抓我,並清算我的思想,撻伐我的立場。我寫我看見的她,一個並不只在政治光譜上佔有位置的活生生的她,我寫她怎麼說怎麼笑,我寫陳忠信怎麼兩度罵她,第一次屬公領域之大是大非,他罵她維護開槍的一邊,罵她忘記她爸爸的理想,忘記她爸爸和她自己遭遇的事,第二次是站在私領域的朋友立場,罵她明明人在病中,還不顧身體買菸抽。
我自己特別喜歡陳忠信罵她這兩段,不僅是因為真實,因為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寫得出,還更因為中間隔了好多事情的這兩段寫了悠悠歲月中不事虛矯,有話直說,且真正關心的真誠友誼。
再想,所謂道德勇氣,難道老友別有所指?陳忠信第一次罵蘇姊那件事,難道有些人會認為不該寫,提都不該提,因為觸犯了痛處?另外,我認為篇中最沈痛的部份是兩位老人最後的心聲。蘇媽媽的傷痛來自政治,但在政治上不會有人回應道歉當回事。蘇新回顧過往說的「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那遠不是罔然,簡直是對過往歷程的抗議與否定了,有相當的殺傷力。如果我是陳映真那樣的統派指標人物,寫這樣的事確實是需要道德勇氣的,但我又不是陳映真。
看見國王沒穿衣服就說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實話實說而已,沒有憑藉什麼勇氣。我也是。不過,是用到氣力的,完成這篇文章的氣力,可能等同於花朵掙開於泥土地上所需的氣力。
我想,在這一篇回憶文章裡,你會看見蘇媽媽蕭不纏奮戰了,革命者蘇新拼戰了,蘇姊慶黎戰鬥了,曾經聚眾相吵相親的一群好年輕的朋友,也努力抗爭戰鬥了。這一篇是追念青春的牧歌,是追記逝者的輓歌,也是追想戰鬥的戰歌,所以會有比較多人被觸動而提及這篇吧?
我追念、追記與追想的書《時光悠悠美麗島─我所經歷與珍藏的時代》出版問世了,在討論書名的時候,編輯台上曾經提出叫〈我所經歷與愛過的時代〉的副標題,我說,說愛過,好像那時候愛,現在不愛了,編輯們說不、不,沒有這意思。我繼續糾纏下去說,說是愛,也不對,至少不準確,我也恨過,說不定恨還比愛多,所以其實是〈我所經歷與愛過、恨過的時代〉。那太冗長了!大家都被我搞得頭昏,說不好不好。終於,編輯們在對我細細闡釋副標題的涵意時,吐出珍藏兩字,說我在回憶時是拿出了心裡的珍藏。我說對了,是珍藏,不要講愛講恨,珍藏對,珍藏正是我會做的事,我常常把東西拿出來看一看,再收回去,或把文章拿出來看一看,修改幾個字,再收回去,收回去並不表示過去,所以是珍藏,不是埋葬,過去種種,是常常要拿出來看一看,並沒有過去的珍藏,過去跟現在是平行在走的,有時候重看過去會有新的發現。過去像活的一樣。
大家大概更是被我攪得頭昏了,不過共識總算出來,是珍藏,不是愛過,是我所經歷與珍藏的時代。所聞所見,所經歷所珍藏,經由我手,保存在文字中,獻給世界,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想看或不想看,我反正,是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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