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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肺炎記事

2020年2月6日 0 意見
這個新年,世界被武漢肺炎的病毒席捲,顛覆,被封鎖,被拋棄的人,命在旦夕,隨時可能倒下。海這邊,我同一些朋友一樣,除了長時間守在電腦前面收視新聞,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罹病不得治,獨自面對恐慌,甚至是終局的人,是最最孤獨的人。


二十多年前,我得過肺炎,且被誤診。那時候,先生因公出國後,不兩日,我忽覺不舒服,頭痛,發燒,虛弱,而且很奇怪,我完全無法排泄。我們居住的社區有位家庭醫生看診,而且診所就在我家那條路上,因此我就在小學生兒子上學後慢慢走去掛號看病,心裡還想醫生這麼近真是太好了,我只需走幾步路,不用搭車出去。

那位女醫生很親切,她問診,給我量體溫後說我得了腎臟炎,開藥給我吃即可。

我拿藥回來吃了,燒退下,但又會起來,我還是頭痛,發燒,虛弱,且完全無法排泄,好像身體鎖住了一樣。因此我又去看醫生,醫生說不要緊,繼續吃藥就好。

我拿藥回來吃了,情況照舊。第三次去看病時,我問醫生腎臟病是不是很麻煩,要不要去外面的大醫院檢查一下?她說不用,我應該快要好了。

那幾天,我夜不能寐,高燒超過39度,頭痛欲裂,閉上眼睛,那裂痛可以看得見,是不斷從頭腦裡往外刺閃的紅藍銀閃電。怎麼會這麼痛、這麼閃啊?我沒法安睡,只好起床,去洗手間也什麼都上不出來,我只能在屋裡哼哼遊走,或在黑裡坐坐,期待天明。


天亮後吃了藥,燒退下,暫好些,但沒力氣做家事或煮飯。那幾天的晚飯,小六生兒子都自己做,躺倒在沙發上的我不時遙控、指點。他自己煮水餃,煎蔥油餅,炒蛋炒飯,都還行。我勉強跟著吃兩口。

一天有人按鈴上門,是位鄰居太太給我拿來幾個自己包的粽子。原來要過端午了。她進屋後看我攤在沙發上,又聽見廚房傳出鏗鏗鏘鏘鍋鏟聲,探頭看見我的小六生兒子當爐,因大為讚嘆。過天她又給我們送來一大碗自己做的油飯,叫我多少要吃點。

奇怪我不曾病重若此,但卻沒想到應該去台北看醫生,也沒想到要聯絡親友。我極笨,覺得醫生說我快好了,要我多休息,就聽了,並忍著。


幸好先生回來了。放下行李,一看我高燒不退,急說這樣怎麼可以,立即帶我去台大醫院掛急診。急診室滿滿是人,我述說了我的症狀後,護士先來用耳溫槍給我量體溫,說37度多一點點,不算燒,醫生過來說你只是感冒,回家休息就好。

一時之間,聽他們語氣,我真以為我太嬌了,只是小小感冒,就來佔急診的位子!可是,一連數晚兼白晝的苦痛,明明不像普通感冒啊。

正苦惱著,我的救星來了!是先生家那邊的大姪女淑君。曾是台大醫院護理長才的淑君聽先生說我掛急診,特別趕過來看我,她聽我說發沒發燒的事,立刻伸手按我額頭,一秒確診說二嬸,你起碼燒到38.5度,怎麼會說你沒有燒?

她奔去找了護士來,請她再給我量一次溫度,而且說,剛才你量體溫,耳溫槍的探頭一定沒有放得夠深,根本沒對準鼓膜,所以量到的體溫不準,這樣會讓醫生誤診。

淑君天生有老師架勢,護士立刻領悟這位不是普通人物,在她鷹眼監督下,聽話以標準動作測到我的體溫將近39度!醫生立刻跑來,讓我做了其他檢查,說是肺炎,馬上住院!

原來我得的不是腎臟炎,是肺炎。我得的不是感冒,是肺炎。

兩度誤診,總算得知正確病名。不過,肺炎有很多種類型,醫生沒辦法很快得知我罹患的是哪一種,只能試著先投抗生素看看,若不對症,再換別種抗生素。

試藥的過程也是和病症角力的過程,醫生可能換藥多次都不對,我一位大學同學得肺炎後,聽說還來不及換到對的藥即不支過世。

無論如何,我總算是被醫院收了,住進病房,得到適切的治療。用藥後,燒也暫退,頭不痛了。


我很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好像原先打得你死我活的戰場忽然偃旗息鼓,一片不正常的安靜,我知道那是暫時的,藥效過後,肺炎會繼續起來跟我的身體纏鬥。我記得我立在窗邊,聆聽那種不正常的安靜,警戒著。

果然,燒又來了。但我運氣好,醫生給我用的第二種藥就對症,燒退了,人有精神了,而且,整整一星期沒有排泄的身體忽然大鳴大放。這一點,我一直沒有從醫生那兒得到解答,好像染上肺炎後,身體就自動封印,肺炎剛過,身體即解除封印,開始運作。我不曉得別的肺炎患者是否也有這種症狀。

特別還記得那種重病患者的孤獨感,你說了你的種種症狀,但沒有人會懂那可以看得見的頭部裂痛,那頭腦裡不斷閃刺的紅藍銀閃電,甚至最基本的病狀發燒,也會被疏忽。以前醫生要望聞問切,現在醫生把這種基本功都交給耳溫槍等器材了嗎?當時有實習醫生來病房問診,這大概是他的功課,我一五一十把我的病程從頭細細說給他聽,希望他稍稍懂一點患者的孤獨感。

他很溫柔的安慰我,還批評起初誤診我的醫生是蒙古大夫,害我多受罪好幾天。但我想年輕健康的他大概不會懂我最想讓他知道的事是:沒有人會完全懂得別人的痛苦。我也希望年輕醫生理解,有時候,最先進的耳溫槍,可能比不上一隻按上病人額頭的手。

我很幸運,在最好的醫院,治癒了肺炎。我得的肺炎是可以治癒的肺炎。

我很幸運,有家人陪著我。那時候,在病房裡,我跟小六生兒子聊天,我問他:爸爸回家有沒有洗衣服?

兒子說有,但是爸爸都不摺衣服,他把洗好晾乾的衣服全部堆在沙發上,我說媽媽都會摺衣服,他說我們不用,我們這樣就可以了。所以我們洗完澡,就光溜溜跑出來,去沙發前面翻衣服穿。

兒子表演給我看他們的樣子。我開懷大笑。是病後第一次大笑。

我身體解除封印,大鳴大放滿滿一便盆時,又暢快,又有點虛脫,是兒子拉我起來,還欣欣然幫我去倒馬桶,全無嫌惡之色,因為知道媽媽好了,放心了吧。我永遠會記得這件事,永遠會記得兒子的表情。

我知道,我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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