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OPEN BOOK「人物」專欄中,「書─人生」特輯,今日刊出我的文章〈Let it flow〉,文章如下:
〈一.〉
素昧平生,因書結緣的一位朋友跟我說看了我的書《時光悠悠美麗島》,她覺得雖然全書是從我的視角來看來寫,但我並沒有很糾結於自己,而是,讓她有一種‘Let it flow’的感覺。
Let it flow,中文裡有字面相近的詞,流水帳。不過朋友說的不是流水帳,是好的意思,是由心裡面出來,如水流過,隨順自然。
她在想為什麼可以寫出這樣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時間如水流過,寫作時,我的視角是回顧的視角......若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或不久之後,講述當時的人與事,視界集中於眼前不遠,且淚眼朦朧,語氣逼促,呈現的必有不同。
視野的縱深與幅度會改動筆力觸控,筆端的熱力並未熄滅,只是內斂了,從而改變了展現的方式吧。
那麼,又有朋友問,我的兩本見聞追想錄─2013年成書的《長歌行過美麗島》,和2019年出版的《時光悠悠美麗島》,是什麼時候開始起心動念要寫的?
其實,這兩本書並不是計畫寫作的產品,第一篇成形,是在1985年,初稿寫完後在抽屜裡放了二十多年。
回想那一年,1985年的六月,十號,清晨,我和先生陳忠信在台北家裡接到台中的邱姐─邱守榕教授來電,她說唐文標夜裡大出血不止,急救不回,剛在醫院過世。
陳忠信立刻趕往台中,看看能不能幫同邱姐做些什麼。
為免添亂,我沒有帶著不滿一歲的兒子同赴台中。
天大亮後,我和兒子的尋常日子照樣展開。吃過早餐,我把兒子抱進邱姐轉手給我們的輕便兒童推車,帶他去社區小公園玩。
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葉綠滿目。但是唐文標不在了。
我們去荷花池邊看魚,去涼亭擦汗喝水,然後我和其他帶孩子來公園的婆婆媽媽聊天,一面放兒子在草地上像小狗一樣撲騰。但是唐文標不在了。這件好像不是真的的事,應該是真的。
近中午,大家各自返家,我推著兒子到唐文標以前住過的地方繞了繞,再回家。日頭更大了。日頭下,唐文標不在了。我想他的靈魂也不會回到現在住了別人的地方。以前他和邱姐在我們這個台北半山腰的社區住了幾年,搬過家,住過三個地方。剛開始,陳忠信還在美麗島雜誌社工作,後來入獄,唐文標跟我去看過他,後來他和邱姐出國約一年,罹癌回來後又住到我們這個社區,仍然過著熱熱鬧鬧的日子。沒想到他們會決定搬到台中。現在,「我永遠年輕」的唐文標竟然不在了。
三十多歲的我,朋友也還都年輕,我還沒有失去過朋友。現在失去的這個朋友,是怎樣的一個朋友啊。
陳忠信回來,與我說起台中諸事,唐文標種種。他開始奔忙唐文標遺事,與相近朋友一起安排要在台北舉行的喪禮儀式,喪禮前一晚,他思前想後,無法入睡,乾脆起身到殯儀館,獨自在唐文標靈前,陪最愛熱鬧的老友度過最後一夜。
喪禮後,因為老友獨子唐狷還是兩歲幼兒,陳忠信代為捧抱他爸爸的骨灰罈,與其他親友送至善導寺安放。捧起骨灰罈時,陳忠信感覺到罈身尚存溫熱。那可能是唐文標的一瓣心火吧。
我參加過唐文標喪禮後回家,感覺他彷彿仍在我們左右,於是在那個夏天伏案寫下:
「是在夏天,空氣中好像嗶嗶剝剝直爆火星子的一九七九年夏天,我認識了唐文標......」
寫作不久即確定文章結構的意象是夏→秋→冬→春。一路寫下,我完全不管別人研究唐文標時必定會處理的他的人生軌跡、學思路徑、創作宏圖、結集遺產,我只寫他在生命末章與我們的交會,那交會時互放的火花,那火花始終存於我眼底的光彩。
文章如此收尾:
「時光流轉,孩子長大,側轉頭時,我會看見唐文標,以及那一段過往的時日。
逝者如斯。是為記。」
文章寫完,將近兩萬字,定名為〈逝者如斯─側寫唐文標,並追記一段過往的時日〉。很厚的一疊稿紙,收進抽屜。過一陣子,我會拿出來看看。每次看,每次修,也許添加了新想到的事情,也許刪除了不必要的情緒,修改完再放回抽屜。一年一年的,我一直在跟那個年輕的我對話,我一直在重看那個將要離去的朋友。
修修改改很多年,從未想過送去哪裡發表。只是一瓣心香,那麼長,我也不是名作家,根本不會有適合發表的地方。
二OO七年,我終於比較進入網路時代,兒子為我開設了部落格,讓我寫作存放我的貓故事。我開心寫了好多貓事,就是貓事,不及人事。我也全未想到要將寫唐文標的這篇文章放到部落格裡。
時至二OO八年,有一天,新地雜誌的郭楓先生來電找陳忠信說新地想要做紀念唐文標的專輯,他可不可以寫一篇?陳忠信當時正忙,很難靜心寫文章,也不想胡亂寫唐文標,只能表示抱歉。郭楓先生又問,那你看,可以找誰寫?陳忠信想到家裡就有一篇現成寫好多年的稿子,即推薦給他。
一大疊稿紙交給郭先生一陣子以後,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稿子不錯,可以用,不過太長了,比人家的長太多,所以,能不能刪得短一點?比方寫到你個人的部份能不能拿掉,只留下寫唐文標的段落,那樣就會短很多。
我很瞭解郭先生的難處,很不好意思讓他為難了,但是我說,這篇文章已經修修改改二十多年,我可以再修一遍,修掉一些蕪蔓枝節,可是整個架構沒辦法改,我很難扯掉我個人遭遇的部份而不傷及文章整體,如果硬是拿掉,好像會血肉分離,整篇都不能成立了。所以我繼續說,這篇太長的文章可能不適合放在專輯裡,那就不要勉強刊登,我拿回它吧,沒有關係的。
郭先生很客氣的說他再看看吧。
其後專輯出來,郭先生體諒我,沒讓我的文章「血肉分離」,硬是照我原來的架構刊出。我看過專輯以後也明白郭先生所謂「比人家的長太多」是什麼意思。我知道會長很多,但不知道會長那麼多。
不過,包括邱姐,很多看過的朋友都說喜歡,還說看了以後覺得「唐文標好像在眼前活了起來一樣」。我很高興,也覺得不用再把唐文標收回暗矇矇的抽屜,讓他轉化為乾淨的鉛字體,打開雜誌就能看見真好。
我繼續寫讓我目不暇接的貓事,還出了本貓書。在部落格上,我間或也自由自在寫我看見的植物,旁及我看見的事,和人。
〈二.〉
二O一三年初,我寫一位一直很照顧我的朋友,我由在她家喝茶吃東西的場景寫起:
「朋友就要回去了,回她美國的家。我們倆坐在她台北家裡臨窗有大鳳凰木遮蔭的老藤椅上喝茶聊天。朋友一會兒說煮了糯米薏仁粥在鍋裡,就去廚房添了熱騰騰的兩碗出來,一會兒想到又說昨天買的芭樂不硬不軟的真好,便去廚房洗乾淨切了一個芭樂出來。」
我寫到從前常去她家吃飯,我寫到那時候我二十七歲,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我寫到我在她那裡吃到些什麼,領受到什麼,但我沒有寫那時候的艱難是什麼。在〈逝者如斯〉那篇寫了我遭逢的美麗島事件以後,我沒再碰觸這個題目。現在這篇是繞在邊邊上寫,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在講什麼,不認識我的人看到那麼些好吃的食物,進食的場景,知道我有繞來繞去,隱藏不寫的事情,也很體諒,可以接受。
為我出貓書的愛貓編輯連翠茉非常敏感,立刻在這篇題為〈那無形的溫暖羽翼〉的文章後面發言追問:香燕,寫得真好!是有計畫的寫嗎?
不是,沒有計畫。不過因為反應好,我也寫得順手,順勢就又寫了〈我所從來〉和〈遷移的故事〉。前者講我的出生,往前寫到我媽媽和外婆外公,往後寫到我生下兒子;後者寫我父母由上海來到台灣,在台北碰上二二八事件,後來往南移居高雄,在那兒安家,在那兒過世的家族故事。
編輯和朋友又鼓勵我說寫得好,還謝謝我分享生命故事。
既如此,我又寫了〈謝公最小偏憐女〉,這一篇,無法躲開,我自己就是篇中主角,被疼憐長大的我在美麗島事件中對上了絕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不容置疑的政治力,無人能代我上陣,那是我自已要打的硬仗。我也只有如是呈現。
寫〈逝者如斯〉時,我已經決定了寫作回顧者和寫作注目的對象同步、相連的寫法,因為我做不到把自己和寫作對象切割開來的寫法,那麼,我就不迴避我的主觀了。這種寫法的危險是閱讀者為什麼要相信你?一個不對,稍欠誠懇,不夠成熟,他可能就討厭你,遑論相信你,也不會想繼續看下去。
然而我只有這種相互交織的寫法。很多年過去,我還是只有這種寫法。也許時間把我從二十七歲帶到三十七歲、四十七歲、五十七歲......那個愛哭的輕飄飄女生,比較不一樣了?也許我比較能夠駕馭這種危險的寫法?
我又寫了〈野草之路〉,那一路的孤寂是:
「已經晚了,街頭很冷清,方才在震耳欲聾的咖啡館裡聽藝評家朋友講政治,講砍殺野草的畫面,彷彿很不真實。過去有多少次,我跟隨著藝評家朋友躍動的思緒,在那通連藝術、文學、音樂、思想的路上跑來跑去,旁邊有時候有先生,有時候有旁的朋友。那一段無憂的時光,過去了。孤獨,是現在的真實。我彷彿是在黑暗裡,站在野草之路上,獨自聆聽沙沙搖曳的野草之聲。夜空可能會有大鐮刀揮下,我有什麼可以抗衡?我連原始時代的棍子都沒有。」
還有〈冬雨綿綿〉,寫到母親過世後,父親來台北參加同鄉老朋友的喪禮,喪禮上,我坐在父親身邊想去世的老伯伯,「從前他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坐坐、聊聊,有時候我們正擺開了要吃飯,飯桌上就再添隻碗,添雙筷子,請他也坐下來再吃一點。我不曉得他會怎麼評論先生涉入的政治大案,多半與我們那個外省、公教族群的人同調吧。我和那個族群早已不同調了,我像一匹從白羊隊裡走開的黑羊......」
在〈天光明亮〉裡,這樣回望:
「我,是有些辛苦的日子,先天不足,憨慢力弱,應付不來,會斷電當機。可是我,總能得友朋撐持,讓我睡上一覺,吃碗好粥,補足氣力。類此的事,發生過好多次,好多次。因此我,總是不寂寞,總是又能在明亮天光下站起來,往前走。一九七九年冬,萬方多難,狂流難挽,傷心無已,可是我,憑著年輕不認輸的銳氣,和親人朋友的聯手扶持,歪歪倒倒走了過來。」
持續支持我的無限出版總編連翠茉給我出題目,讓我寫了〈墓園裡的土牛:初遇陳忠信〉等文後,與責編張瑜珊為我編成了書《長歌行過美麗島》。五、六年後,春山出版的編輯朋友莊瑞琳、夏君佩在美麗島事件四十週年這一年,又另外輯文成書,出版《時光悠悠美麗島》。
〈三.〉
第二本美麗島書出版後,好像讀友最有印象的是〈漢聲記憶〉二篇,和〈回憶蘇慶黎和蘇媽媽蕭不纏〉三篇。這兩輯組曲原來分別是一氣寫下的單篇長文,編輯很厲害,將長文章斷為短文章,讓讀者讀到一個段落能夠緩口氣,再慢慢讀下去。
這兩輯組曲跨越的時間很長,相互也有所重疊,即美麗島事件前後。那段台灣歷史面臨劇變,有如暴雷雨重轟的時期,年輕無知的我處於捱打狀態,一無招架之力,連身體都控制不住,常常在格格發抖,像要散架,必須緊繃住手腳,緊咬住牙關,甚至鼓起臉頰笑,才不致失態。但我極力想要了解遭逢的一切,聽到許多事情後,我需要有人幫我解讀,就得抓著朋友問這是什麼意思?那要怎麼辦?政治問題我常請教當時任報社記者和主筆的南方朔,他人非常好,又消息靈通,非常了解政治生態、政治發展,總是知無不言,有一次博學多聞的他被我問倒了,呆半晌後說你真是完全不懂政治。
法律問題我有一次問法律系畢業,後來是著名作家的黃怡,她是七竅玲瓏心,好好回答我後問我,你周邊不是有很多律師嗎?為什麼還要問我?他們難道不是這樣講的?我說我就是想要問問律師以外懂法律的人,看會不會有別的答案。她看我那一心一意想得到不同答案的呆樣,也呆半晌,無言。
全台灣最聰明的人大概看我笨得可憐,都耐心回答我各種笨問題。
不過漢聲的總編輯吳美雲跟我們編輯講採訪時,一再說不要怕問笨問題,你大膽的問笨問題,有時候會得到聰明的回答,你怎麼想都想不到的好棒的回答。
確實如此。我大概是這樣養成了厚臉皮,磨掉了小姐氣。寫作方面,也說不定因此而去掉了自憐嬌氣。
有的朋友看過我這兩輯長文後,說我記性好,怎麼記得好多事情。其實不是的,每天掙扎於激流中,我想我失落忘掉的絕對多過我記得存取的,或許有時候,忘記也是一種生存的本能。然而,Linda吳美雲和蘇姐蘇慶黎、蘇媽媽蕭不纏都不是你可以輕易忘掉的人,她們的個性、言語、面貌、行事風格都有毫不含糊的特色,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們,你看過她們,就會記得她們。就算你老了,你也會記得她們。就算她們死了,你也會記得她們。
從前Linda教我們採訪時還說你去採訪人家,絕對不要正經八百問人家「請問你有什麼感想?」,你這樣一問,他就會呆掉,楞在那裡,什麼感想也說不出,只能含含糊糊說沒有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真是要命了!慘得不得了!是你不對,你不能這樣問,你要問他其他事,比方他在做什麼,他是怎麼做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跟他像在聊天一樣,他就會滔滔不絕講給你聽,包括感想,他也會自己講出來。
我跟這三位了不起的女性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當她們是採訪對象,我們經常只是自然講講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我們相互展現最真實、不防備的面貌,因此她們的某些「感想」,我也聽到了一些。很多人訝異蘇慶黎跟我講到愛這回事,有人還很生氣的說哼,她會這樣講!她以前對人可壞了什麼什麼的。我就說嗯,那也是她,從前的她,但是後來,幾乎是她的最後的時候,她跟我講的也完全是真的,她真心那樣想。朋友說哼,你怎麼知道?我說我就是知道,我們是一起坐在床沿,摸著躲在床罩底下睡覺的貓,講那些話的,那種時候,你不會講假話。被我駁回的朋友,呆半晌,無言。
也有其他朋友看了我的文章後,繼續說給我聽他們知道的這幾位女性,因此把她們的形象描摹得更加立體。因此我覺得她們好像還活在某個世界裡。
這就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她們,還有我寫的我關注的其他人,一直活在某個世界裡;我希望我記得我描述的某些事物,某些場景,甚至聲光氣息,一直還存於某段時空裡。
不容易,我知道。Let it flow,我希望我可以。
後記:
本文提到的文章,成書時因應編輯脈絡,篇名多有所改動,例如寫唐文標的〈逝者如斯─側寫唐文標,並追記一段過往的時日〉一文改為〈一九七九,動盪美麗島:側記唐文標〉,〈那無形的溫暖羽翼〉一文改為〈無言的呵護〉,〈遷移的故事〉改為〈一九四六,啟程:上海、台北、高雄〉,〈我所從來〉改為〈出生在南方〉,〈野草之路〉改為〈幽暗的野草之路〉,〈冬雨綿綿〉改為〈那年的冬雨〉。
其他一些本文未提到的文章,成書出版時也改動了篇名,和我初寫成,於部落格貼出時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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