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裡,我們大四了,臉皮比較厚,去學校遊園會擺攤賣綠豆湯和三明治,不想生意大好,眼看大鍋綠豆湯一下快賣完,就提了大壺冷開水來加入鍋裡,攪拌攪拌繼續賣,還敢招手叫那個、那個化學系的,要不要來碗綠豆湯?
化學系的,工工系的,建築系的,無一不從,都來買那清清如水的綠豆湯,我們大賺其錢,樂得快笑瘋了。
我和那五位室友一起畢業,各奔東西後,各有遭際。我婚後不久發生美麗島事件,室友們雖然相隔很遠,又多身在國外,但心理上決不排擠我,還當我是朋友,或魚雁往返,或相招見面,饗我以美食,若從國外回來,也會來家裡找我,或來我家住幾天,毫不見外。感覺好像距一起做奸商賣綠豆湯的日子不遠。有一次一位室友回台灣,被安排去相親,竟然另兩位室友跟著一塊去,那另兩位還又拖著先生或抱著小孩,拖著先生是因為需要那位先生開車,抱著小孩是人不能丟下小孩不顧!本來預計我也在行列中的,很遺憾我要加班沒法去。想當然耳,相親沒成功。誰敢跟這樣亂七八糟的一群人混在一起啊?聽說當時小孩鬧得很,還吐了。而三位室友完全自成一國,又說又笑,不太管別人。我沒在現場,但能想見。
雖然後來我們被各自的生活拉扯得沒辦法和那時候一樣,就像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姊妹終將各自走向自己的途程,然而我好像一直保有跟她們在一起時的某種想到就做的心理程式,有時候那瘋狂程式會自然啟動。有時候啟動了,才發覺啟動錯了,不該啟動的。
且說,美麗島事件發生後,一般認識我的人,不論同不同情我,通常,跟我保持距離,才是正辦,若是不保持距離,很可能會有人來問話「你跟她什麼關係?」,或是勸導「你最好少跟她往來」。 有一次我的朋友李豐醫生帶了一位政治運動圈內的朋友及一位圈外的醫師朋友來找我去社區附近走走山路。第二天,就有情治單位的人去警告圈外醫師不要跟「那些人」來往。這也是明白讓我們「那些人」曉得少跟外人往來為妙。
我是這樣漸漸知道有一道無形的網圈圍繞在我們周遭,但我常常會忘記有這般不正常的事,因為朋友的情意還是會越界輻射過來,予我溫暖。先生陳忠信被抓後不久,有位在大學認識我們的朋友跟我聯絡,問我們怎麼樣,是不是還好?又說她想來台北待幾天,是不是可以住我家?
我是沒問題,但我要上班,回家也晚,她得像來我家住的室友那樣自己顧飲食,可能要去社區的市場買東西回來燒。端穩雅靜的朋友說那沒問題,她就是想離開家清淨幾天,看看山,看看書,想想事情。
朋友大我幾歲,我不太了解她的事情,只隱約知道一點,但她的人品極好,是高潔又有深度的人,這我非常確定,她主動聯絡我,我雖意外,卻非常高興,也覺得暖心。
朋友帶了簡單的行李來,安靜的住了些天,又安靜的回去。她在的時候,我一早出門上班,晚上也常加班晚回,見面時間不多,在一起時她不太講什麼,我也不問什麼。她說知道我們還好就好。又說我們這次是遭遇劫數,但會過去的。
這趟來往,真飄然有魏晉之風。不久我輾轉聽見在情治單位有熟人的一位親戚講,說是據了解,上個月,有位小姐去我家住了幾天。消息真靈通啊,他們什麼都知道。但當然是那樣的。我沒多想下去。我很笨,常常就是少想一步少根筋。
過兩年,聽說朋友與我們大學圈外的人結婚了,那是好消息,朋友認可並願意共結連理的人一定與她有心靈上的連結,她的人生翻至新頁,應該比較會煥發笑顏吧?正這麼想著,我們就在一場畫展上見到面,朋友果然容光燦亮,十分開朗的笑著,與之前略帶憂鬱的模樣不同。她給了我和同去看展的同學新的地址和電話,說有空去找她。
好啊好啊,我們說。當然是一定要這麼說的客氣話,但我不純然是客氣,還真這麼想。當時心裡起的念頭是,想不到朋友婚後住到我娘家的城市,那什麼時候回去,真可以去看看她。
不久,先生陳忠信出獄,我們生養孩子,搬家,日子滿是一樣一樣的瑣事,而孩子漸漸會說會講會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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