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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山水又相逢

2021年2月4日 0 意見


照片裡五個女生,是我和我的大學室友,中間那位正面朝向鏡頭的是平劇社社長,我被她抓去粉墨登過臺,這張照片是我們去後臺看望被她拉去越界唱戲演道長的野鳥社社長和其他大概一生就上那麼一次戲臺的同學。我們室友有六位,難得全體合照,這張集合了五個,很不容易。另一個不在這張照片裡的,下面這張裡面有,



這張照片裡,我們大四了,臉皮比較厚,去學校遊園會擺攤賣綠豆湯和三明治,不想生意大好,眼看大鍋綠豆湯一下快賣完,就提了大壺冷開水來加入鍋裡,攪拌攪拌繼續賣,還敢招手叫那個、那個化學系的,要不要來碗綠豆湯?


化學系的,工工系的,建築系的,無一不從,都來買那清清如水的綠豆湯,我們大賺其錢,樂得快笑瘋了。


我和那五位室友一起畢業,各奔東西後,各有遭際。我婚後不久發生美麗島事件,室友們雖然相隔很遠,又多身在國外,但心理上決不排擠我,還當我是朋友,或魚雁往返,或相招見面,饗我以美食,若從國外回來,也會來家裡找我,或來我家住幾天,毫不見外。感覺好像距一起做奸商賣綠豆湯的日子不遠。有一次一位室友回台灣,被安排去相親,竟然另兩位室友跟著一塊去,那另兩位還又拖著先生或抱著小孩,拖著先生是因為需要那位先生開車,抱著小孩是人不能丟下小孩不顧!本來預計我也在行列中的,很遺憾我要加班沒法去。想當然耳,相親沒成功。誰敢跟這樣亂七八糟的一群人混在一起啊?聽說當時小孩鬧得很,還吐了。而三位室友完全自成一國,又說又笑,不太管別人。我沒在現場,但能想見。 

 

雖然後來我們被各自的生活拉扯得沒辦法和那時候一樣,就像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姊妹終將各自走向自己的途程,然而我好像一直保有跟她們在一起時的某種想到就做的心理程式,有時候那瘋狂程式會自然啟動。有時候啟動了,才發覺啟動錯了,不該啟動的。


且說,美麗島事件發生後,一般認識我的人,不論同不同情我,通常,跟我保持距離,才是正辦,若是不保持距離,很可能會有人來問話「你跟她什麼關係?」,或是勸導「你最好少跟她往來」。 有一次我的朋友李豐醫生帶了一位政治運動圈內的朋友及一位圈外的醫師朋友來找我去社區附近走走山路。第二天,就有情治單位的人去警告圈外醫師不要跟「那些人」來往。這也是明白讓我們「那些人」曉得少跟外人往來為妙。


我是這樣漸漸知道有一道無形的網圈圍繞在我們周遭,但我常常會忘記有這般不正常的事,因為朋友的情意還是會越界輻射過來,予我溫暖。先生陳忠信被抓後不久,有位在大學認識我們的朋友跟我聯絡,問我們怎麼樣,是不是還好?又說她想來台北待幾天,是不是可以住我家?


我是沒問題,但我要上班,回家也晚,她得像來我家住的室友那樣自己顧飲食,可能要去社區的市場買東西回來燒。端穩雅靜的朋友說那沒問題,她就是想離開家清淨幾天,看看山,看看書,想想事情。


朋友大我幾歲,我不太了解她的事情,只隱約知道一點,但她的人品極好,是高潔又有深度的人,這我非常確定,她主動聯絡我,我雖意外,卻非常高興,也覺得暖心。


朋友帶了簡單的行李來,安靜的住了些天,又安靜的回去。她在的時候,我一早出門上班,晚上也常加班晚回,見面時間不多,在一起時她不太講什麼,我也不問什麼。她說知道我們還好就好。又說我們這次是遭遇劫數,但會過去的。


這趟來往,真飄然有魏晉之風。不久我輾轉聽見在情治單位有熟人的一位親戚講,說是據了解,上個月,有位小姐去我家住了幾天。消息真靈通啊,他們什麼都知道。但當然是那樣的。我沒多想下去。我很笨,常常就是少想一步少根筋。


過兩年,聽說朋友與我們大學圈外的人結婚了,那是好消息,朋友認可並願意共結連理的人一定與她有心靈上的連結,她的人生翻至新頁,應該比較會煥發笑顏吧?正這麼想著,我們就在一場畫展上見到面,朋友果然容光燦亮,十分開朗的笑著,與之前略帶憂鬱的模樣不同。她給了我和同去看展的同學新的地址和電話,說有空去找她。


好啊好啊,我們說。當然是一定要這麼說的客氣話,但我不純然是客氣,還真這麼想。當時心裡起的念頭是,想不到朋友婚後住到我娘家的城市,那什麼時候回去,真可以去看看她。


不久,先生陳忠信出獄,我們生養孩子,搬家,日子滿是一樣一樣的瑣事,而孩子漸漸會說會講會走路了。







一年春節,我們三人照例先回先生中部的老家過年,初二再回我南部的家過兩天。那天晚上和我娘家人早早吃過飯,我想到何不去看看好一陣子不見的那位朋友,或許她也在家過年。電話打去,她在。我說我們回來過年,明天就要回去,現在方便過去看看她嗎?


她說可以。不過我家很遠,可能不好找,很多人都說不好找,你們要來嗎?她又說。


沒問題的,我們坐計程車去,應該找得到。我說。


我竟沒聽出朋友溫婉語氣中的一絲猶疑,只想到相見不易,這趟連絡上,錯過見面的話,下次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一般我不會這麼主動找人,但她是美麗島事件發生後少數主動找我並明白表示關心我們的,我喜歡的圈外朋友。當時喜出望外的感覺,銘刻在心。我們過得還好,現在是一家三口。我也想讓她看看這樣的我們。


計程車順利把我們帶到朋友家,朋友客氣招呼我們喝茶,她先生也客氣招待我們,讓我們坐在他手做的美麗木椅上,真是位格調很好,才氣又高,能與朋友匹配的人。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我很快覺得空氣中有一絲尷尬,我們這樣跑來,好像有點打擾,有點白目,有點像是無端闖入桃花源,攪亂了清澈的桃花水。我們為什麼要去看看朋友,也讓朋友看看我們?我好像,冒冒失失啟動錯了程式。


不過既然啟動了,只能讓程式跑個幾分鐘,也就是稍坐一會,講些一般的話。當然不能期望別的什麼。政治犯陳忠信端坐喝茶,默然找不出話題,如同木頭一塊,我也只能講講孩子的事,過年的事。朋友的先生,對初見面的我們無話可說,就是微微笑著,而朋友,仍然話語清淡,相當的魏晉。我這趟拖家帶眷去,實在超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難為她了。坐了大約半個鐘頭,起身道別不致奇怪的時候,我說不早該走了,來台北再聯絡吧。這樣關閉了程式,各自回歸原來的生活。


曾經,朋友越過山水阻隔,北來看我,我們有點像是離家未久的姊妹相見,不說什麼也心意相通。到我去看她,山水又相逢,但家園記憶已遠,彼此都走出老長的路,人事很難接上頭吧?要接上頭,可能需要比較長的時間。


我這麼默默想了好一陣,過了好一段時間,有天看見與情治單位相熟的那位親戚,我忽然想到,那時候,朋友飄然離開我家回去後,會不會有相關單位的人上門跟她說「你去台北找那樣的人幹什麼?對你沒有好處!以後注意點,保持距離」?


我實在是又白目,又遲鈍,怎麼早沒想到。原來我們一家登門見面那天空氣裡的一絲尷尬不純然是因為時空距離造成的陌生感,而是這麼來的?我打破了安全界線,竟不自知。希望我們沒給無涉政治的朋友和她先生添什麼麻煩。




不年輕,當媽媽了,怎麼還活在當年的程式裡?不曉得該怎麼說,我遷怒於當時都不在我身邊的室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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