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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好女子楊蓮

2021年3月4日 2 意見

楊蓮老師於2020年八月過世,兩三個月後,我才知道。跟我說的是楊老師一位教會鄰居,那日我們並肩坐在去台北的公車上,聊起社區人事變化,我方聽說這事。九十五歲了,在家裡,於睡夢中走的。看著浮動過車窗外的樹木山水,我想著,那樣溫暖的人,圓滿過一生,走得也平順,真是不用難過什麼,只是她最後這些年少出來走動,我們因此沒見面,不能不有些遺憾。


楊老師以前和我也不常見面,但見面她總是很親熱的緊握我的手,叫我阿牛媽媽,我也握住她的手喊仔仔奶奶。這些年她的視力越來越不好,不只是半盲了,總要走到她眼面前,喊她,她才高興的說是你啊,阿牛媽媽!


我們結緣,是因為我兒子和她孫子上同一所幼稚園,我和她媳婦同為那所媽媽幼兒園的創園媽媽。不知道為什麼,認識楊老師後見面就很親熱開懷,總會拉著手講講小孩子的事,她健康方面的事,還有她以前教書的事。



楊老師曾是北一女的英文老師,教書多年,桃李滿天下,學生常常輪著來看她,她也常常搭公車去台北參加學生的聚會,我要是擔心她上下車不方便,她總會叫我放心,說她跟家人也都說這裡有鄰居跟她一起上車,認不認識,都會看著她,到台北要下車,學生會在站上等著接她,回來上下車也一樣沒有問題。


其實這樣好,年紀大了有活動,心有所盼,不把自己關在家裡,不把家人和自己綁在一起,才是健康的。而且讓學生這麼牽繫的老師不多,她必是打入學生心坎的好老師。正這樣隨想著,同車的芳鄰兜兜轉轉又跟我說楊老師啊,英文真的好,她是上海震旦外文系畢業的,牌子硬,就是不一樣,她還翻譯過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


什麼?那真是沒聽過的大新聞!那部羅曼‧羅蘭據說以貝多芬為主角原型的大小說,年輕的時候我啃過,我是亂啃一氣,不知道讀進多少,年輕時的先生陳忠信則是讀得非常感動,那是讀得很深了。不過,那書不是傅雷譯的嗎?怎麼會是楊老師?


芳鄰說楊老師真的譯過這本書,不是用本名,是用譯名,黃楊。她兒女幫她設的臉書上這麼寫。還有,黃楊的譯本,市面上很難找了,楊老師過世後,兒女為了紀念,特別印了一百本送人。


我靜靜消化一下這件新聞,原來,有一個我不認識的楊老師,有一個不只是仔仔奶奶,不只是英文老師的楊老師,要是早知道有那個喜好文藝,會翻譯小說的楊老師,見面時我就會問問她早先的經歷,她譯書的緣由,我想知道她的生命故事和藝文履歷。一個人的藝文履歷,是一條隱而不顯,通往他內心的路徑。我說的藝文履歷,不很複雜,不一定是說他寫了什麼,畫了什麼,演了什麼,可能就是他愛聽什麼音樂,愛唱什麼歌,愛看什麼表演、什麼電影、什麼書、什麼畫,著迷哪齣日劇、韓劇、英美劇,家裡想要佈置成什麼款,美式、日式、中式或地中海式?這些,可惜以前我們都沒有談。我們喜歡彼此,但沒有機會談那些。我竟然不曉得,沒想到可以講講那些。要說遺憾,這就是了。


我再度回顧兒子上幼兒園的那一段時光,從彼時到此時,那麼久了,我同楊老師雖然投合,但未深交,我想不出我可以在哪一天,從哪一點切進去探問她的黃楊時代。



於是我找到楊老師的臉書,自行進去看看。我看到楊老師去世後,她的兒女家人為她整理的生平大事記,以及楊老師自己的斷續口述,和她學生們的追憶。楊蓮老師,1925年生,上海人,有十位兄弟,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兒,1942年考上大學,念的是天主教會學校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文系,師從錢鍾書教授,當時錢鍾書正在撰寫《談藝錄》,聰明伶俐的楊蓮是老師的助理,為他整理大量的中英文資料。1946年,楊蓮取得文學士學位畢業。


讀到這裡,我看見一些熟悉的元素:上海人,獨生女,聰明伶俐,教會大學,錢鍾書。


我的父母亦是上海人;我母親聰明,反應快,有主見,年輕時還有點調皮;我父親上的大學也是教會大學─美國聖公會辦的聖約翰大學;比父親小幾歲的上海才子錢鍾書,曾經到聖約翰大學衍生的光華大學任教,而父親在光華大學工作過。另外,我也是獨生女,我有三個哥哥,從小備受寵愛的滋味,我很知道......這樣的人,會變成怎麼樣,後來我也很知道了......





是因此,即便我沒有和楊老師深入交談,卻一見到她就覺得親切,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


楊老師臉書裡又說其實她的法文比英文更好,畢業後本想去法國留學,無奈身逢亂世,只能奉父命渡海來台幫忙照顧大哥家三個孩子,隨身帶著大學時讀過的法文原文版《約翰‧克利斯多夫》,「就此留在臺灣了」



那時她才二十一歲。 1946年,也正是我父母帶著三個哥哥來台灣的那一年。楊老師的大事記裡說她來台灣不久即進入台糖公司任職,在台糖,她認識了負責編輯台糖公司刊物《台糖通訊》的詩人辛魚,邢鴻乾先生,「 1950年11月1日,楊蓮老師即以筆名『黃楊』與邢鴻乾先生邀集三位對文學充滿熱情與理想的台糖同事─施魯生先生﹝筆名師範﹞、孫鐵齊先生﹝筆名金文﹞、俞仰賢先生﹝筆名魯鈍﹞共五人,合資創辦《野風》半月刊,並以『創造新文藝,發掘新作家』為宗旨,風格新潮、文藝且浪漫,發行量高達七千餘份,在五○年代文學荒漠吹起一陣野風......」


那時她才二十五歲。這段記事讓我心潮澎湃,無比感動,小小個子的楊蓮,竟有那麼強大的能量,辦起了文藝雜誌!真想不到我認識的仔仔奶奶還有這一段開拓藝文天地的歷史,太厲害,太驚人了!而且這時候仔仔爺爺出場了,爺爺相貌文雅,年老時還有風采,可哪裡想得到他竟是詩人!上網一查,發現他還是藍星詩社七位創社社員之一。總之爺爺和奶奶是編著文學雜誌而走到一起的,那可真是新潮、文藝且浪漫啊。又總之我們千萬不要小看在身邊、附近來來去去的爺爺奶奶們,他們可能是詩人或明星之類的閃光人物。


回頭再說辦雜誌這事。這事不簡單,錢與人之外,還需要稿源。根據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文學期刊目錄資料庫」一篇應鳳凰執筆的記載,一開始野風的編輯群免不得要自己上陣,辛魚的新詩就從第一期開始連著刊了四期,黃楊翻譯的十二萬字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則由第十四期開始連載。關於這樁譯事,晚年的黃楊在臉書上說民國40年初台灣書店基本買不到外文小說,更別提法文小說,剛好野風雜誌社成立,我不會寫詩,就翻出壓箱的舊書翻譯,比新潮文庫還早,算是新雜誌得以令人刮目相看的賣點之一吧!」


壓箱的舊書,就是隨年輕的楊蓮漂洋渡海而來的法文版《約翰‧克利斯多夫》。不過,黃楊在翻譯後記裡說她是根據美國出版的節譯本翻譯的,又因為自覺對音樂方面的認識不足,故而參考了傅雷的全譯本,以求減少錯漏。


這部參照了法文版、英文版及傅雷中文版的節譯本《約翰‧克利斯多夫》於1955年成書,由大中國圖書公司印行。




當時,野風問世後,年輕氣旺的五位編輯卯足全力辦雜誌,設想各種點子,開闢各樣欄目,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也得到不少作家的支持,像郭良蕙、於梨華、司馬中原、余光中、鄭愁予、張拓蕪、郭楓、葉笛......都於野風刊載作品,雜誌花開葉盛,漸於文壇打出局面,甚至曾有一天收到三百件來稿的盛況!不論稿件多少,編輯群審稿皆認真嚴格不徇私,每一篇稿子都要五人看過,得三人以上認可,方能刊出。


然而,創刊未滿兩年,正值雜誌內容日趨豐美的榮景,1952年6月,野風第41期,五位編輯卻忽然聯合刊出一則啟事,宣告「身心交瘁,業務加劇」,五人即將一起離開職位,把雜誌交由下一任編輯接手。


關於這段離奇突兀的轉折,當時都才二十多歲的編輯們語焉不明,多年後的台灣文學期刊目錄資料庫」則有較為清楚的採訪記述:


     《野風》辦了一年半之後,訂戶大增前景看好,正是雜誌全盛期為何竟匆匆讓給他人接辦?訪問過當年主編後,方知雜誌銷量漸大則免不了「樹大招風」──招來讀者大眾的同時,也招來了主管單位的注意。需知台灣這時剛開始施行「戒嚴令」,言論思想都在國民黨監控範圍。《野風》遭遇的挑戰,首先是輿論攻擊。編輯部自認雜誌不喊口號,具有「新潮與浪漫風格」,但這類形象卻受到軍中作家攻擊與批評。例如朱西甯就發表文章批評《野風》「油頭粉面」,指責雜誌內容:「俯拾皆是都市的罪惡豪華,買辦文明的炫耀,世紀末的頹廢狂巔」。(文刊1952年《新文藝》月刊第1卷第4期)。

 

       更嚴峻的挑戰來自警總。有一篇登在「青年園地」的文章,以書信體散文抱怨 「戰爭真是萬惡」。主管當局認為這類文字對國家正積極推動的徵兵制度有妨礙,當時 「警備總司令部」王主任親自關切並約了主編金文到警總面談。與此同時,軍中也全面禁止閱讀《野風》,凡訂閱寄到連隊上的全部沒收。於是訂戶佔大宗的軍中讀者大量流失,銷量頓時跌了三分之一。由於五人都是公務員,一是顧飯碗要緊,二是在風聲鶴唳的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文人不免產生「哪一天家人突然不見了」的恐慌,最後編輯們一致決定交棒。交出時沒有要求物質條件,只希望接編的田湜(1929~2002)接手後:第一,風格不能改變,第二,篇幅不能減少;第三,雜誌不能脫期。《野風》第41期的聯合啟事上,五名編輯委員對外說明的理由是:「身心交瘁,業務加劇」。本階段自1950年11月創刊,到1952年6月將雜誌移交田湜接編為止, 時間正好一年又八個月。


今天回顧,軍中作家如朱西甯對野風的批判之辭,好像也可以安在他欣賞推崇的作家張愛玲頭上,何以對張愛玲是傾心仰慕,對野風則用力追打?標準何在?然而在那個年代,被政風單位貼上標籤,鎖定攻擊,當然沒有心力在風聲鶴唳中追討公道,反問原因,只能繃緊頭皮,提高警覺,力求逃過鋃鐺下獄的命運。心所謂危,唯有交出雜誌一途吧?編輯群在交棒啟事上所說的「身心交瘁」,那是一點不假,而「業務加劇」,大概是說招架四方攻訐的業務繁重,日勝一日,實難負荷。


這一段政風單位於五○年代初在加緊管束言論、文字的最高指令下,對野風雜誌刀劈劍刺的整肅歷史,似乎漸沒於風中,較無人注意,論者多會討論七○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對於野風諸君子被掃地出門的遭遇,則少有人著墨。我幼時在國營企業台鋁公司的社區成長、上學,常去社區的小圖書室晃盪找書看,圖書室裡有拾穗,有文壇,有今日世界等雜誌,但好像沒看到過野風,殊為可惜。其實當時野風還在,雖然主編歷經更換,但野風還在,風聲尚未止息,到1965年方停刊,一共出刊192期。楊蓮老師又是怎麼看待當年她在藝文天地裡遭政風掃蕩的親身經歷?我沒有機會細問她本人了,只在她臉書中找到她九十一歲時說的這幾句話:


台灣文學期刊目錄資料庫中藏著一段很少學生知道的青春風華,在那個戰亂甫定的動盪不安年代,我有幸貢獻了一些筆墨文章。


有幸。無悔。野風剌剌,她的青春無悔。


在那動盪不安年代,楊蓮二十七歲,逃過白色恐怖的網羅。先一年,她與詩人及編輯同事辛魚共組家庭,1953年,他們避秦隨台糖公司搬遷到彰化溪州,楊蓮改執教鞭,至虎尾高中教授英文。



1956年,楊蓮轉到北斗高中任教。在彰化平原作育英才十五年後,1968年,她重回台北,執教於北一女中,至1985 年退休。三十多年間,楊蓮用心教出許多學生,生養帶大四個孩子,還譯出美國作家蘿拉‧英格斯‧懷德講述開拓者故事的經典少年小說《草原上的小屋》,1977年交由時報文化出版。她的終生伴侶,詩人辛魚,於2008年辭世。十二年後,2020年八月,楊蓮老師於午後睡夢中,飄然隨風而去。




好女子楊蓮,由上海,過海到台灣,在台灣,南來復北往,植下根苗,開枝散葉,她聰明有膽氣,始終保持開朗又誠摯的本色,時代的風,是朔風野大,她迎風站立,不曾倒下,這一生,不容易。






附記:

為了增加實感,本文配置了幾張與楊蓮老師相關的照片,這些照片多不告取自她的臉書,十分抱歉,但相信楊蓮老師不會怪我。


她若知曉,我覺得她會握住我的手說,阿牛媽媽啊,我要謝謝你把我說得那麼好!


我會回握她說,你本來就那麼好嘛!我只是照你的樣子說你~














2 意見:

  • Taiwanlang 提到...

    我在年幼時、看到過一本野風雜誌的封面。就是這樣子。那時、還不知除了學校的書、還有雜誌。謝謝你分享這個歷史片段。
    我唸成功高中時代的班導師是路逾、詩人紀弦。那時候知道有藍星詩社⋯

    那時期的作家郭良蕙、於梨華、司馬中原⋯還有文化論戰也是熟悉的場景。至於背後的真相,完全不知水如此深⋯

  • Sonya 提到...

    野風的故事,直到楊老師過世,我才追索得知一二。水深如此,楊老師幸未沒頂,只是真可惜,我沒能聽她本人說說那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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