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參加一場五卷一套的《靈魂與灰燼 台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新書發表會。我寫故友唐文標、蘇慶黎,兼及蘇媽媽蕭不纏女士的兩篇文章收入套書第三卷「她的花並不沈重」,感覺十分榮幸,因此之前總綰出版事宜的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邀我在發表會講幾句十分鐘以內的話時,我覺得必須答應,即使還不知道能夠講什麼。
很知道我的問題的莊總編提刀來救,她提示了我可以講的方向。很瞭解我的斤兩的先生陳忠信不時憂心提問:你想好要講什麼了沒有?你要準備一下啊!你可以先寫下來啊!寫個綱要也好!
比一般人急性十倍的他問了不下五次以後,比一般人慢半拍的我說好了,好了,我先講給你聽。
聽完後,他說那個楊老師的事情,你後面也可以講啊,還有某某和某某那兩個人對楊老師他們做了什麼,都可以講出來。
我說好,那些也講的話,一定有十分鐘了。
如此,由莊瑞琳和陳忠信協力,我在新書發表會上放膽說話了,因為講得蕪雜,快要超過十分鐘,楊老師和相關人物的事沒來得及講,如果全依剛要講了,加上我臨時添加的話,大致如下:
我的兩篇講唐文標、蘇慶黎和蘇媽媽蕭不纏女士的回憶文章被收入這套書裡。我是在他們過世後不久寫我看見、我認識的他們,因為不捨,因為想留下他們,即便只是回眸一笑,只是洄游空中的縹渺遺音,也想用文字捕捉、挽留。比我更了解他們的思想、作為的人多了,像陳忠信還曾在唐文標去世後,進入他的思維,代替他與批評唐文標的人打筆仗。不過,我這樣極其普通的人,不但是被唐文標、蘇慶黎和蘇媽媽呵護的人,是同他們親近往來的朋友、後輩,還是與他們住得很近的多年鄰居,我看見他們在生活裡的聲容面貌,聽見他們不設防說出的話語,例如蘇慶黎在離世前不久吐露的她對於愛的體會,我想她大概是不會對跟她一起工作的同志講的。而蘇媽媽,大家知道她是蘇慶黎的媽媽,蘇新的太太,但她自己是怎麼樣的人?識者不多。可我聽過蘇媽媽忽對我道出她的人生心曲,我聽過她隨意吟唱的斷續歌謠,我也看過她晚年失神,形影逐漸隱沒......那些,讓我不能忘,總記著。我寫的,就是那些。而在追憶種種的時候,我自己,陳忠信,當時在一起的朋友,我們所在的時空,我們置身的變局,驚天爆發的美麗島事件,不免也寫下了。我們不是活在真空裡,我們的世界,發生了好多好多事,事事相關、拉扯,強力撞擊我們的身心。
李白有一首詩寫從山上下來,停下腳步,「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這兩句,我很喜歡,特別覺得有意思。山都下來了,從人生的驚爆點走過來了,前面有那麼多好看的,還回頭看什麼?但就是要「卻顧」,才知道走了多少路,走了什麼樣的路,眼前要往哪裡去,也才清楚。就是要往前走,才需要卻顧走過的路,確認自己是誰。所以卻顧是重要的事。但是常聽到有人叫我們不要回顧,要往前看,要忘掉過去,那種話不能聽,那是假意、偽善的人有心要我們丟棄重要的心理資產、心靈歷練,成為沒有重心的,容易被他們操弄擺佈的,空虛的人。
《靈魂與灰燼》這套選輯,是我們一整個世代的人之「卻顧」,回望。整套五卷的編選、出版是艱難的大工程,其選文範疇廣,編輯分類精,實屬大氣魄製作,五卷之中,文與文時或相互碰撞、補充,更增力道,所以翻開書頁,就將展開難得的層層堆疊、前後呼應的閱讀經驗。且舉選輯中「綠島」這一重要場域來看,我們會看到不同的作者由不同的角度切入,呈現不同的面向,在綠島服役當兵的青年鄭鴻生由外圍觀望服刑的人犯和遠來探監的家屬,二十歲起在綠島坐牢十年的胡子丹講他親身遭遇的冤獄苦難,紀錄片導演陳榮顯寫他的拍攝對象─繫獄綠島十五年後出獄的陳孟和是如何緊抓、深掘他和獄友的綠島記憶......這些觀望、敘述者彼此不認識,在不同的時地輪唱生命莫名遭政治強權侵犯、扼殺的哀傷與悲涼,讀後,綠島將再不是地名而已。所以說,這是一套有重量與厚度的選輯。深感榮幸,我的兩篇回憶文章被選,加入輪唱。
更深的是感動:我們有這樣優異的企劃、編選、出版人才,我們有這般開放、自由的大環境,我們所在的是能夠出版這套書的土地。如今現世有很多比綠島規模更大、更幽閉可怕的「綠島」,那裡當然有一圈圈在圍牆內外走動的戍守衛兵,能近看、遠觀此閉鎖場域和被監禁者的人當然很多,更多,想要述說心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但能寫出、發表的幾近於零,出版、傳世更是不可能的夢想。他們的監控者會說開什麼玩笑做那樣的夢!反革命!
回到此時此地,我相信這套白色恐怖散文選推出問世後,應會帶引出更多這方面的書寫,或有人會挖掘出更多的故事、歷史,彰顯「過去」的意義,回顧的意義。
其實我們周遭,許多看似尋常的人都可能有他獨特的過去,有連結於大歷史的個人史,比方我認識多年的一位曾任高中英文教師的社區老奶奶,最近於九十多歲高齡過世,她過世後我才拼湊得知這位楊蓮老師除了教授英文,還曾翻譯過小說《約翰‧克利斯多夫》,還曾是一本藝文雜誌《野風》半月刊的創刊編輯!原來楊蓮老師1946年,二十一歲時由上海來台,1950 年即與四位夥伴合資創辦野風雜誌。1952年勢頭正旺的野風雜誌遭受警總王主任約談、整肅,高舉軍中文藝大旗的軍中作家朱西甯等人針對野風的新潮、浪漫風格發起輿論攻擊,野風被迫改組,五位創刊編輯集體去職,楊蓮老師與同為野風創刊編輯的先生辛魚避秦遷移至彰化。
這樣的故事,幸好沒有衍生為悲劇,但在那個年代,誰說沒有可能朝悲劇發展?類似這樣的故事,這樣隱藏多年,少人提問的故事,應該要說出來,成為我們共有的過去,指出我們不想要的未來和我們想要的未來。當更多的故事說出來,白色恐怖散文選應會擴展到第六、第七......卷吧?
不使靈魂成灰燼。
但是我相信靈魂與靈魂成為的灰燼是有重量,有厚度的,足以開出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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