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物情與物累

附近鄰居某先生在媽媽舊居的屋外簷下堆了幾十個滿裝的粗麻袋和塑膠袋，聽說是年輕的某先生將要搬回這裡，先把媽媽之前放在別屋的舊物一批批陸續搬回來，再慢慢整理。這家的媽媽久病過世了。所以，是過世媽媽的舊物要匯聚一處。媽媽不在了，媽媽的東西還在，不隨便扔。這可能是相依數十年的為兒孝心。

好重的孝心，好多的舊物，鄰居看了皆咋舌，我走過也好事去看了看。袋口沒紮緊的大袋子裡，或是玻璃瓶子，或是花盆陶器，袋口紮緊的看不出名堂，隱約像是衣物？依我們這些無關係的外人看來，大概皆屬丟掉都不覺得可惜之物。然而，我懂。那些物件多半有不足與外人道的意義。那只瓶子，或許媽媽曾經折一枝山茶花插了欣賞。那件外套，或許媽媽不時披著保暖。那本書，或許媽媽的眼睛到最後都在封面上流連。媽媽豐富的人生經歷，閃亮的工作履歷，餘音，手澤，回眸，都映現在她留下的種種物件上。如若依此思路想下去，好多東西都要緊、美好，不能丟。

然而，年輕人，你的生活塞滿這些舊物真的好嗎？即使你整理淘汰過，但餘下的東西在很長的時間裡還會佔據你很大的生活空間，甚至心靈空間。二、三十年相依，你且陪伴單親的媽媽走過好多年的罹癌生涯，媽媽反覆的住院、出院，出院、住院，你因此推掉出國工作的機會，但還維持一份不輕鬆的工作養家，你已經做得夠好夠多，現在應該要為自己勻出空間，為自己活了。

多年前，另一位年輕的鄰居某先生在久病多年的老父親過世後，很快整理舊物，清運走兩三貨卡。那貨卡上有好多件用不著的家具，也有好多袋用不著的東西。可以想見，老人惜物愛積存，餅乾吃完的空鐵盒，留著；肘部破洞到處起毛球的外套，留著；一二十年的舊雜誌和發黃的報紙，留著；早已不繫的領帶和穿不下的襯衫，留著......沒有道理一個人走了，這些東西還要留著。

再不久，裝修師傅來了，IKEA的運貨車來了，一陣子敲打整治，整個家變裝完成，煥然一新。某先生每天神清氣爽出去工作，閒時約朋友來家聚會，可以想見，那個屋子的氣氛完全變了，徹底除去堆積舊物和多年病痛，成為年輕人的家。

人間，來來去去，人生，上上下下。在這個社區住了幾十年，看見許多變化，好些位曾經硬朗、漂亮的銀髮族男士、女士一陣子不見，問起方知已經走了。即便沒有深交，人間來去也是必然，知道後總有些悵然。

也曾有過叫人驚心的離去。三十多年前，我家鄰棟公寓住了位單身的山東人景爺爺，景爺爺人高馬大，嗓門大，跨步也大，走在路上，一下就笑呵呵搶過帶著兒子走幾步路要磨磨咕咕花老半天時間的我，奔出一箭開外。怎知這位硬挺的爺爺有天會在家裡忽然倒下走了。公寓鄰居出門、進門，全不知曉，好多天後才在空氣中感覺到異樣而報警。那時景爺爺已經半化為水了。

鄰居見面皆壓低聲音說怎麼會這樣，真是一點都沒想到，沒注意。

現代生活往往如此，天涯若比鄰，有時比鄰若天涯。門關著，大家各忙各的，不會想到鄰家的爺爺怎麼這兩天沒看到。從前住我家樓下的另一位獨居老爺爺，原先身體非常好的，跟團去長白山旅遊，別人氣喘吁吁說不行了，他老人家獨自行在最前面，也最先抵達天池！但這麼勇健的爺爺有一冬日在家忽然眼睛一黑摔倒在地，爬不起來好幾小時，幸虧住附近的女兒照例傍晚給他送飯菜過來，在樓下按鈴沒人應，打電話沒人接，叫喊也像沒聽見，找人爬上陽台進屋，才發現父親中風，趕緊送醫。

其實當天我都在家，兒子的小朋友來家裡玩，熱鬧得很，但我忙著照看他們，弄點心給他們吃，根本不曉得小腳板跑來跑去的地板下面人家有老人倒地爬不起來。老人大概倒在地上聽天花板上面的咚咚咚跑動聲響，無計可施，只能默默聽著等待女兒過來。

雖然老人家送醫後復原良好，但我想到那幾小時之比鄰若天涯，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後來又一年的冬日夜半，聽聞救護車嗚嗚響著開到屋外，樓梯間有人急匆匆奔上來，這次是奔到我家樓上。樓上住一對上年紀夫婦，是誰出事了？我叫先生躺著別動，當心血壓別忽然升高，我自己披衣去看。

這次我一定要去看看。

樓上大門洞開，鄰居老先生躺在客廳地板上，救護員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一面問鄰居太太送醫後要不要插管急救。

鄰居太太六神無主，說要問住在外頭的兒子。電話通了，兒子回答說「要！」。接著救護員把病患抬上擔架，固定好，我提醒鄰居太太穿好外套，拿上健保卡、身分證和錢包，去廚房看看瓦斯爐有沒有關好。鎖上大門後，我們一起隨著救護擔架下樓。我想也許老先生會害怕，就大聲跟他講不怕，現在送你去醫院，讓醫生照顧你啊～

救護車嗚嗚開走後，天已微明，我關上樓下的鐵門，回家。

後來聽說老先生到醫院沒等插管治療就走了。這樣好，他不會痛苦了，家人也少折磨。

光陰芢苒，在這個社區居停數十載春秋，眼見不少人事更迭，自己也不年輕了，最近聽聞哪位年長芳鄰走了，心裡會浮現他們的容顏、身架，默默注視一會，算是送別。有時也會想到從前某個時刻，自己如果行到不同的路徑，會看見什麼，會發生什麼？默默注視一會那條沒有走去的路，回頭拾起手邊的事，心想原來是這樣的啊，這就是走了這條路會碰到的事啊。而我在積累各種印象與經驗的同時，也積存了各樣物件，想想，那是物情，也是物累，將來有一天，總要清理的。

最近也常想像如同許多老人般，住在安養院一床一几小小房間的樣態，那裡邊僅容轉身，甚或廚房都沒有，是放不了幾多物件的。所以要清心，東西擁有過就好，不必妄想長久、永遠。而且，我，並不是我的東西。不過現在，且容還沒有清心寡欲達最高境界的我，再偷懶優游些時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