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天冷雨不停。
曾經也有這樣雨下不停的日子,一九七九年,我在台北過的第一個冬天,就是陰濕連綿的雨日集結。在高雄出生、長大的我,沒見過這樣漫長潮溼的冬天,在這樣的冬天,美麗島事件爆發,先生陳忠信與數十位和美麗島雜誌有關的識與不識者紛遭逮捕。
那個冬天,深刻入我的心裡,那個事件,深刻入台灣的歷史。四十多年後,二O二二年二月,國史館和國家人權博物館聯合舉行了八大冊國史館主編的《戰後台灣政治案件─美麗島事件史料彙編》之新書發表會暨座談會,邀請事件相關成員及歷史學者參加。陳忠信受邀出席,同案難友姚嘉文、陳博文,辯護律師蘇貞昌,此案家屬周清玉、黃天福、張慶惠、邱議瑩、艾琳達,和當年參與救援的張富美等人也鄭重與會。
會後的報導並不多,但是豐富、珍貴的事件始末資料公開後,應會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加深當世與後人對美麗島事件和事件發生時代之認識。
在不多的相關報導中,有一則插曲可能會吸引大部分讀者的注意,那是八十二歲的美麗島家屬,受刑人張俊宏的太太,民進黨創黨黨員,曾任三屆多年立法委員,現為人民最大黨主席的許榮淑在會中以手杖擊地抗議說她也是美麗島成員,為什麼沒有人介紹她,也沒有請她上台和其他人合影?是不是只有當權者可以上台?
唉,八十二歲上年紀的人是很敏感的,即便艾琳達趕緊過去安撫,國史館工作人員也忙解釋說事前沒有收到她表示要來的回函,所以不曉得她會來,她也還是很難釋懷,憤怒不已。坐在家裡看這則新聞報導的我一面心想許榮淑很久沒在檯面上活動了,年輕的工作人員大概是看到這位老太太出席,也認不出她是誰,一面移動滑鼠細看自由時報叢昌瑾記者拍攝的會議後大合照。我看見當年的辯護律師,現在的行政院長蘇貞昌,那是當權者沒錯,還有當年的受刑人,現在的總統府資政姚嘉文,也還是在政府系統中,姚太太周清玉、魏廷朝太太張慶惠、黃信介弟弟黃天福則都已經退休,另有邱茂男女兒邱議瑩和女婿李永得是現任立委和文化部部長,可歸入「當權者」一組吧。大合照的最左邊是陳忠信,陳忠信左手邊是國史館館長陳儀深,陳館長左手邊是拄杖由女兒陪著從台中來的,當年的美麗島雜誌社社務委員及受刑人陳博文。我在人權館辦的其他活動中也見過陳博文不辭路遠,由女兒陪著來參加,我與他們父女不熟,但我覺得陳博文很珍視很看重他的美麗島經歷和那一段豁出命的歲月,女兒則是對冒險投入政治運動,在多場活動中攝下許多珍貴鏡頭的爸爸滿懷疼惜。從未擔任公職的醫學檢驗師陳博文不多話,每回總是靜靜的參加和回顧,讓人看了不由動容。
其實類似這樣美麗島人會參加的活動,有點像同學會,參加的同學青春不再,遭遇各異,但共有一段唯彼此心知能懂的過往,也會感傷緬懷已經不能來或不想來的老朋友,因此見面時,執手相看,什麼話都是多的,或許就是問問你今年幾歲了?哎呀你還年輕,還不錯嘛。為許榮淑設想,她大可以拄著手杖去陳忠信旁邊說忠信,好久沒看見了,我走路有點吃力,你拉我一把,我們一起到台上去照相。陳忠信一定會領著她上台,到了台上,蘇貞昌可能會笑說你來了,都好嗎?陳儀深可能會點頭致意說歹勢,不曉得你要來。
這麼尋思著,參加過新書發表會暨座談會的陳忠信回家了,我問他在台上合照的除了你和其他九個人,還有誰嗎?不一定都是當權者吧?他說不是啊,像陳信傑也上來拍照了,他當年在編輯部工作,現在在大學教書。
陳信傑,我知道的,勤謹誠懇,為人極好,是民主先驅傅正的學生,對傅正生前死後的事無不全力以赴。
陳忠信又講了其他上台拍照的人。我唯唯應著,心想即使是老同志啊,後來都可能走遠了,心志不再一樣,對彼此後來的人生軌跡、生活點滴可能也只略知一二。我又想起當年,四十多年前,美麗島事件發生前,我陸續碰見的一些陳忠信的同志友人,和事件發生後,我忽然見到的多位美麗島人家屬,於我可說是陌生的熟人吧。對人一向慢熟的我,一下要認識之前全無交集的人很不容易,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那時候我們家屬可能只有彼此,其他過往認識的親故未必願意站在你旁邊,未必認可深陷國家網羅的美麗島人。因此,即便我不知道此刻站在我右邊的這位抹淚女子做過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坐在我對面的那位沈默女子有什麼樣的生活,又嚮往什麼,念想什麼,但忽遭國家網羅圈圍起來的我們,不能不成為最親近,最可信任,能夠放心取暖的朋友。
家屬圈裡,活動力最強的是四十歲的許榮淑,她認識許多張俊宏周邊的朋友和來往的人,她又熱心熱肚腸,陳忠信他們編美麗島雜誌時,經常為了趕稿和處理編輯事務要加班,晚上就睡在編輯部裡,第二天早上常是聞香起來,看見許榮淑已給大家買來了熱騰騰的燒餅油條和豆漿。美麗島人下獄後,她高票當選立委,在美麗島人出獄之前,有幾年黨外雜誌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冒出,一份被禁,另一份又接力上市,許榮淑是《深耕》等好幾份雜誌的發行人,她也慷慨出錢支持,至於編輯方針之類的,她不太管,任由年輕人執掌。她慷慨成性,始終未改,許多年輕人有點開玩笑,又有點親熱的叫她「阿嬤」,漸漸這成為她的外號。但她在從政後期捲入股票財務糾紛而被告,落得敗訴。由當年無意中上去的政治舞台下來後,因為政治的問題黯然離開民進黨,另組一個很少人理解的新黨叫「人民最大黨」。
然而這時,一九七九年冬,尚未從政的許榮淑還不是阿嬤,她面對先生和其他同志被抓的驚濤駭浪,在毫無希望的兵荒馬亂中,迅速擦乾眼淚,拾起與外界聯絡的線頭,主動聯繫各方朋友,因此成為對外的主要窗口。
她膽子也大,雖然不怎麼會開車,也開起家裡那輛底盤很高的柴油車,常常載著我們一車女人這裡跑,那裏跑。她個子小,坐在駕駛座上,拼命挺直了背,仰起了頭,眼睛才高過前面的儀表板一點,有時跑在馬路上,車子忽然熄火,車上的人都喊怎麼啦?她也不怎麼緊張,還笑說這個車子怎會這樣,一面手忙腳亂重新發動車子。後面的車排了長龍等她發動,從綠燈等到紅燈,又到綠燈亮起,她還不一定發動成功。長龍最前端那輛是跟蹤我們的,總是很有耐心的等她發動,不會按喇叭催促。右邊與我們並排的那輛可能也是跟著我們的,但綠燈亮了,只得往前開,開到前面路邊去等。滿心焦慮的我們處於這種荒謬的情境,被許榮淑弄得忍不住會笑,或趕緊低下頭,躲開兩邊投射過來的驚怪目光。後來回想,那段時光可能是大家有姊妹相伴的青春的最後尾巴。
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包括美國在台協會。我們去見在台協會的理事主席丁大衛,向他陳述我們的想法。那時候是一九八O年,冬春之交。事前我們在許榮淑和周清玉家討論過大家要接力說些什麼。討論後,我寫下一些筆記供參考,例如最近找到的下面這兩頁:
表列不全的這些人,我真正認識或有往來的並不多,要是在街上迎面碰上,多半我會笑一笑,點頭走過,不會多說什麼。表列不全的這些人,若是以小說家的眼光來看,定能看出不少複雜的面向,潛藏的問題,可能也會發覺他們多半不是女人的好伴侶。然而這些人,彷彿是烏合之眾,匯聚在一起,竟有勇氣去推動時代的走向!他們集體被捕以後,我們在很多場合必須寫下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的名字,希望別人認識他們,了解他們,幫助他們,即便我們被污衊,被侮辱,被輕賤,被打壓,也要團結打這一場女人的戰爭。
見過丁大衛主席以後,果然政府和聽政府指令的新聞界立刻對我們發動攻擊,說我們向美國求援的行為證明我們跟先生一樣是不愛國,沒有良知的,必遭全體中華好兒女唾棄。
唾棄我們嗎?我也唾棄他們。從此以後,我討厭故步自封、自高自大,且強凌弱,眾暴寡的民族主義。不知不覺的,我與一些親近的朋友不一樣了。
冷雨還斷續在下,走過一九七九年冬爆發的美麗島事件以後,不論當不當權,當年以新生代自許自勵的美麗島人開創了此前不曾有過的政黨政治,引入自由民主的活水,然後他們漸漸老去,後繼的新生代一一出頭,
此時,記錄美麗島事件的史料彙編大書推出,供當代與後世研究,已然退休或退而不休的美麗島人可以在新生代的後台為他們加油打氣,並提醒他們:他們這個世代也會有難關與挑戰,也會有冬天與春天,如果不精進奮起,承擔責任,冬天就會破門而入!
先行者老前輩暫且放鬆心情去聽音樂,去欣賞藝文,
去游賞勝景,
去喝茶聊天,
在人生的後半段,過出春意融融的好滋味,或許,心力足夠的話,也有義務說說寫寫那永誌不忘,常在心頭的冬日顛沛途程。
永遠記得冬天,方能最溫情的擁抱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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