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於美善之境的浴室文化

我和我先生這一世代大概很多人都欠缺良好的浴室文化，小時候家裡的洗浴設備一般不大講究，長大了也隨便用用浴室。我聽過好幾位朋友講小時在家沒有那種一人一條面巾、浴巾，一人一把牙刷的事，要用的時候隨便扯到手的就用了，習慣，也不介意。真的，家裡人多，浴室不大，不共用又能如何？我家也沒那麼多毛巾，但是太陽好，掛在洗臉盆旁邊的毛巾每天都能太陽消毒，或是濕毛巾搓搓，拿去院子一晾，半天就曬乾爽了。牙刷倒是都用自己的，大家的一起插在一個杯子裡，每支都用到刷毛亂翻像獅子狗頭才換新。

雖然公衛觀念不足，萬幸我們這代人大多也健康長大。不過少了文化薰陶，總有不良影響，例如長大以後即使生活條件改善了，依舊毛巾不用到黃黑發霉，牙刷不用到刷毛開始亂翻，就捨不得換。如何盡力維護浴室清潔，很多人也不想，也沒概念的。大學時期我到過老友在台北與她一群男女同學合租的房子，臨走要去上廁所時，嚇了一跳，不知怎麼上好。因為馬桶太髒，裡裡外外都髒。朋友送我走時，跟我說廁所很髒，你不習慣吧？我說是，又問她都怎麼上廁所。朋友說合租的有男生，男生上廁所很隨便，馬桶越來越髒，就越來越不知如何打掃清理，所以她們幾個女生不用馬桶座墊，都是直接穿鞋爬上馬桶，蹲在馬桶邊沿上廁所。

我設想了一下那種情形，覺得很難。也很佩服朋友，她是家境極好的小姐，可以離家過這種生活，且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委實不容易。如果要我去住那所房子，我不曉得辦不辦得到，也許要像作家楊絳那樣才行？楊絳和先生錢鍾書七零年代在北京被發配到多人共居，廁所只得一間的住處時，每天主動去打掃廁所三次。一日之始，她黎明即起，先去把大家共用的廁所沖洗清理得乾乾淨淨，她上好乾淨的廁所後，別人陸續起床來上廁所，看到乾淨的廁所，會比較努力維持清潔，但是一天下來，廁所總又變得好髒，第二天，楊絳再度起個大早，自動去把一塌糊塗的廁所收拾乾淨......楊絳不簡單的地方有很多，一是文筆乾淨，所以耐看（也許最後一本書除外，那本書裡她像老太太一樣嘮叨。不過人到百歲，也真的是老太太了），二是能夠適應各種境遇，想出對策，把日子過下去，再就是她會收拾環境打理公廁。最後這點在我看來，太不簡單，超級厲害，我想我做不到！

我知道我的另一位朋友絕對不行與眾人共居，同用一間浴廁，第一天她就會血壓上升大叫一聲昏倒吧？那位朋友的母親從小受日式教育，婚後掌管一個大家庭，一切都有法度，決不馬虎，家務運行順暢又有品質。朋友幼承母教，有母風，也最注意生活細節和講究衛生。我初次去她家時是一個暑假的早上，進屋被引上樓後，聽到朋友在裡邊叫說唐欸，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好，你去裡面客廳！

我循聲走過去，聽到穿廊邊一間關著的房裡傳出嘩嘩水聲和唰唰刷地聲，原來朋友在刷洗浴室。不久她笑盈盈走出來說好了好了，你坐嘛。

我以為那天是剛好碰到她刷洗浴室，但朋友說不是，她在家的話就每天都要刷洗這間浴室，她被分配到這件工作，這是她的責任額，別間浴室由別人負責。所以朋友是這樣長大的，她自然承接了母親給她的標準，並竭力維護這標準，她不是奉命維護，而是那標準進入她的感覺系統，成為她的一部分。

開放出國旅遊後，我們很多人都愛去日本，都讚嘆那裏好乾淨，每個角落都乾淨，每個地方的廁所浴室都乾淨，讓人好放心。我去過極普通的大眾小館，裡面廁所也乾乾淨淨無異味，角落一隻小瓶養一小枝花，簡直像是到了無憂淨土。

那是文化，愛乾淨的文化。我們讚嘆欣賞，但如果沒有從小浸沐於這文化中長大，被好好訓練教導過，我們很難完全達到那種文化的要求。曾有位同事講到他的同學遠嫁日本後，每天早上看到好天氣就嘆氣，因為左鄰右舍都不負好天氣，不約而同紛把被褥抱到陽台欄杆上曝曬拍打，塌塌米也要搬到陽台曬出香味，讓她苦不堪言，壓力好大，不敢不照做，要是她偷懶睡覺不這麼做，怕左鄰右舍會在背後批評這家主婦是個台灣懶女人！

每個乾淨養眼的角落，每間乾淨好用的浴廁，都是認真使用、一絲不苟的人不辭辛勞打理出來的，一日不得省心。

我家住的是四、五十年老屋，買下後整修過，又陸續出現問題，又再整修，真得耐煩。以二樓浴室來說，買屋後管線換過，壁磚和地磚依兒子的美感換過，浴缸依先生的意見拆掉，又因為他不喜歡封閉在淋浴間的玻璃門裡面洗澡，於是裝了浴簾。洗手槽和馬桶雖然換過，但漸漸出現問題，一是陶瓷洗手槽浮現淡淡的一線裂痕，我經常注意它有沒有變長，很怕洗手槽整個斷裂、掉下，但先生總是老神在在說不會啦，要掉下來還早啦，你擔太多心了。馬桶的問題是它會有臭氣飄上來，好像樓上兩戶有人用完廁所一沖水，就會有臭氣熟門熟路隨著嘩啦水聲跑到我們的馬桶，再往上散發出來，在浴室洋溢許久才消失，真令人不快！如果你不巧正坐在馬桶上，那感覺更不好，都不曉得會不會有什麼細菌隨著臭氣跑進你的身體。但是先生也說我想太多。他的嗅覺不好，所以無感。我雖然有感，但前面說過我們是沒有浴室文化的一代，所以我就得過且過，勉強忍耐，跟許多上年紀的人一樣。

不過下一代不是這樣，去年入冬，英國回來住三樓的兒子出手了，首先他說台北的冬天濕冷，爸爸是有高血壓的人，冬天洗澡和洗過澡出來都不能受寒，所以浴室要裝暖風機，外面的房間要裝一部冷暖氣機。他爸爸照例大搖其手說不要不要不需要花這個錢又麻煩！兒子說我幫你買，幫你找師傅來裝，你什麼都不用管，裝好你就知道好了。裝好後，他爸爸果然用得很高興，也不說浪費錢或麻煩了。

這時老馬桶又有沖水後，水箱瓣膜不能牢牢蓋緊出水口，以致水一直滴滴答答流不停的問題，師傅說只能暫時處理，無法根治。兒子說那就乾脆換新，而且馬桶裡會傳來別人家馬桶的氣味，那很可能是以前施工不良，裡面管線的接口沒有嚴密封好，這次施作，絕對要仔細做好。當然，這次也是「我幫你們買，請那一牌的師傅好好施工，你們什麼都不用管」。他選購了一家美國牌的免治馬桶，

安裝後，我大開洋葷，由兒子親臨指導，第一次大膽使用免治馬桶，覺得很好很舒適，而且鼻端再也聞不到樓上人家的馬桶臭味，太高興了。

事情到這地步，你想兒子會放過我們有裂痕的洗手槽嗎？他說我看那條裂痕變長了，還隱隱的有分線延伸，說不定哪一天整個裂開掉下來，不巧你們正在洗手，大塊陶瓷破水槽砸在你們的大腿上，大動脈割破大出血，住院動手術還不一定好救，那樣花的錢一定比買新水槽多好多！

講得那麼恐怖，聽了不寒而慄，連他爸爸都不敢否認有可能發生這種慘事。換吧。很快IKEA的師傅就來幫我們裝上一組新水槽和鏡箱，

平價的產品，但是規規矩矩蠻大方，且水槽下有兩個大抽屜很好用，頂頂頂好的是一直懸在頭頂的危機解除，不怕大腿被割傷大出血，可以放心洗臉刷牙了。

浴室的各樣設備好像相互通連，一件件講好了接續出問題。這時候洗浴的蓮蓬頭水管和組件接縫處也開始會滲水，我細看蓮蓬頭的一個個窩窩洞呈怪異的鏽綠色，從這洞孔出來的水會不會也一直帶著鏽綠淋到我們身上？跟兒子一說，結論立刻導出：我幫你們換掉，什麼鏽綠不鏽綠，就不用去想了。

好，我弱弱的說。他爸爸也沒投反對票。新的一組淋浴蓮蓬頭不久裝上了，樣子很拉風，

兒子很得意的介紹說以後你們洗澡洗頭，可以不用一手握著蓮蓬頭洗，開關轉一下，水會從上面淋下來，你們可以用兩隻手舒舒服服的洗，這樣不是很方便？你們如果覺得站著洗澡很累，我幫你們找一張穩固安全的洗澡高凳，讓你們坐在水瀑布底下洗，要不要？

我們連忙說目前還不用，我們再老一點，有需要的時候再跟你說。

浴室窗下的安全扶手是以前裝修浴室時想到安上的，現在我們年高許多，安全扶手是不是應該多裝幾支？講到這個話題，先生很同意，他跟兒子說你儘快去買幾支粗勇一點的，不要管好看或是拉風，老老實實粗勇就好。

安全第一，兒子看妥裝設位置即遵囑去特力屋買了三支長短不同的扶手回來，果然比我們以前裝的窗下那支粗勇。短的兩支，一垂直，一水平，安裝在馬桶旁邊牆上，讓老父母需要時可以伸手拉或按，方便起立。長的一支，裝在毛巾架下方，老父母拉開浴簾出來時若是站立不穩要滑倒就趕快握住站穩。

不錯不錯，這些扶手裝得好，看了就很安心。

浴廁安全，真有許多要顧及的事。有些事，兒子不管我們，自行定奪處置了，例如照明設施，他在幫我們裝暖風機時順便就更改了。從前的浴室只在洗手槽上方有一盞壁燈，光線昏黃，兩位頑固的父母總說不要緊，看得見就好啦，我們又不會在浴室讀書或繡花！兒子聽了很不爽，但拿我們沒辦法，現在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便把那盞昏黃的壁燈直接拆除，在天花板上裝了兩球頂燈。哇，光照下界，不說讀書，就是要繡花也沒問題！

兒子說不會很刺眼吧？亮度剛好吧？東西看得清楚也不容易摔跤。而且這燈還省電。

很好很好，比我原先以為的好，我說，我原先怕你要把強光照在馬桶上，把我們弄得上個廁所像在舞台上演戲一樣。

我想兒子其實是不喜歡看我們在昏昏暗暗浴室中摸東摸西的不利索樣子，一副省電省水老人的呆相。當然省電省水老人不利索的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出事。所以真還是要感謝他。

也是順便，他在特力屋買了一罐透明的磁磚防滑劑，刷在浴室磁磚地上，乾了以後，腳踩下去，有種澀澀的感覺，真的比較不滑。

從冬天，到春天，浴室一步步的改頭換面，雖然沒有百分之百達到兒子的理想，但是小時候家裡沒有抽水馬桶，沒有大浴巾的兩位憨呆老父母已經覺得兒子領著我們直追世界水平了，希望我們的浴室文化也能更新臻於美善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