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海裡的一滴光

最近在超市買了菜，排隊等候結帳時，常聽到收銀機前的店員問顧客這兩句話：載具有嗎？發票要嗎？

顧客若是年輕人，多半會點頭說載具有，發票不要，然後亮出手機裡的什麼給店員看，店員二話不說，拿掃瞄器在顧客手機上掃一下，即萬事OK，放他走人。

輪到我時，因為我根本不解什麼是載具，就搖頭說沒有，發票我懂，就說發票要。收銀機吐出長長一串要給我的發票時，我都很羨慕那些有載具，不拿發票的人，覺得他們好酷，我落伍好多，好像一個夾在摩登現代人隊伍裡面的原始人。

載具到底是什麼？聽起來像個籃子，或是箱子。放在手機裡的某種籃子或箱子？有一天在家裡想起便問兒子。我不好意思問人的事都問兒子，在他面前沒有不好意思這回事，我不怕他笑我，他通常也不會笑我，有些事他覺得我應該記住，但我一定記不住，他會叫我拿本子出來記筆記，他唸我寫。有些事他覺得我大致知道就好，即簡單說說，直接幫我搞定。載具這件事屬後者。

超市店員問你的那個載具啊，兒子說，就是一種手機條碼，是幫你把發票儲存到雲端的一種工具，你喜歡想成籃子或箱子隨便你，你有這種工具，店員就不會給你長長一大串發票了，如果你的發票中獎，財政部會發簡訊通知你，你不用自己去查，你想要嗎？我可以幫你申請，然後幫你裝上手機。

我想要。兒子把我手機拿去，坐下東按西按一會，就辦成了。我變成有載具的摩登原始人！十分感謝！以前那個我笑看他跳舞的幼兒園小朋友，那個我帶他去參加棒球營的三商球迷小朋友，長大竟然讓他的原始人媽媽於現代社會行走有風，下次我去超市買菜，或去別的地方買東西，可以揚眉吐氣了！

兒子喜歡時間這個概念，他的一些設計作品是出於對時間的感思，他也曾在展覽會場貼出這樣的話語：

現在之中，充滿了過去，復孕育了未來。

時間確實是奇妙的東西。從過去走來的原始人媽媽可以孕育出科技時代的小孩，

活在現代，還有原始人屬性，會遭人取笑、輕看、慢待，幸虧這個小孩總回頭伸手拉我，不是拉我去幼兒園、棒球場，是拉我走向現代生活。

現代生活的花樣真多，連抗議活動也有科技色彩，不是拿枝旗子披塊布就行，

有一次參加抗議活動，晚上跟大家在街頭席地而坐，活動主持人在台上大聲問：我們要不要讓他們傷害我們的未來.......？

大家回應大喊：不要！

活動主持人舉起發光的手機說：讓他們看見我們的決心好不好？

大家回應大喊：好！

街頭忽變成一片光海，因為每個人都朝天舉起發光的手機。除了跟朋友走散的我。我不會讓手機發光。

好羨慕啊！怎麼弄的？我不好意思問旁邊不認識的年輕人，人家在熱血沸騰中，我又沒有在他小時候牽著他的手，送他去幼稚園或棒球營，現在怎好插入打斷人家的心情問手機要怎麼發光？

當然後來我會了，我會讓手機變成手電筒了，兒子教的。後來當街頭變成一片光海時，那裡面可能有我的一滴光。

不只是讓手機變手電筒，或在手機裡裝設載具，其他還有各式各樣許多事，都是以前沒有，近些年才有的，我的筆記本怎麼記也追不上日新月異的現代生活。光是面對電腦，問題就很多，基本上我大致能夠掌握的就只有打字書寫，對於電腦邏輯，我是一竅不通，碰到硬體、軟體各樣問題，只能向兒子求救，不論他在天涯海角什麼地方，找到他，多半他都能處理，不然也能理解問題是什麼，下一步該怎麼辦。有一天先生忽然想通了說我看你啊，要是沒有他，大概問題很大，很多事情都會卡住，做不了。我說本來就是，你不也是嗎？

真的，如果我在公司上班，很可能公司會有專業的電腦維修部門處理一應電腦問題，或者座位旁邊可能會有靈光的同事幫忙看一看電腦的狀況。現在不上班，只能向靈光的兒子討救兵，他是我的手機、電腦、電視和一切家用電器、科技問題的顧問兼維修大師，是我航行於科技時代無邊苦海中的定海神針。再斜插一筆，現在一定不會有人請我去上班，不講年紀，老闆看到我那不靈光的樣子不煩才怪。有一陣子我在某設計工作室打零工，常常有問題麻煩老闆處理，那因為老闆是兒子，我才好意思隨時開口。老闆是別人哪行啊！

顛沛於科技時代的無邊苦海中，像QR Code, App這類英文用詞忽然之間原汁原味進入生活視野，不想理它都不行。近幾十年間人類生活變化之大之跳躍，是過去千百年從來沒有的。一出生即浸淫泅泳於不斷翻新之科技文化的新人類，隨時可以追隨變化，更新認知，毫無困難，歡喜雀躍，腦袋構造與此前出生的老人類大不相同。發現到這一點是在兒子初入小學的時候，那時我們社區的一些居民參與位於水源區的社區空間規劃之議題，請台大城鄉所幫我們檢視、修改省政府公布的社區空間規劃初稿圖示，然後要在公開展示的期限內表達社區居民的意見，否則期限過後省政府的規劃初稿就定案通過，不能修改。有一次我帶著兒子和一些媽媽居民去台大城鄉所，接待我們的城鄉所研究生在電腦前展示給我們看他們修改過的規劃圖，同時又叫出省政府的規劃初稿，比較說明兩者有何不同。兒子站在我身前，看電腦操作看得津津有味，當場大聲宣告：我長大也要這樣，我要用電腦寫字，畫圖，做事情！

我低頭看這小孩，看見他眼睛亮晶晶，滿臉欣羨、嚮往，笑得好開心。原來他已經看到了未來，且躍躍欲試。

老人類看不及此，於迅速到來的未來異世界蹣跚前行，簡直比電影侏羅紀世界裡面在各種恐龍腳下求生的人還要狼狽！我們的情況也有點像某日忽然得令明天就要會講泰國話或西班牙話，此後做什麼都要使用泰國話或西班牙話，難不難啊？

最近師大教授林芳玫因為使用二十年的CD播放器壞了，想要購買新品而去到那一品牌的專賣音響店，在與店員溝通不良，所問得不到清楚答案，一頭霧水的狀態下，買了藍芽音響回家，過些天後，由於音樂檔無法啟動，便帶了藍芽音響去那牌子的另一家音響店詢問是什麼問題。店員測試後說器材本身沒有問題，至於你問的音樂App，因為太多了，無法知道每個App是怎麼回事。雙方經過一段不順暢的談話過程，林芳玫才知道大概是You Tube的免費試聽期過了，必須要花費訂閱You Tube才能繼續聽音樂。林芳玫覺得溝通滿是挫折，質疑店員的應對態度時，店員回說他們產品主要的消費者是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林芳玫認為顧客就是顧客，怎能分年紀？

事後，林芳玫將事情過程和她的感觸寫在臉書發表，不想引起許多網友的批評和怪責，說她與現代科技脫節，缺乏基本常識，賺那麼一點錢的音響店員負責賣音響和檢測音響，不能連軟體也要教，那要從何教起？為什麼不回家問小孩？外人有什麼義務把著手教她？又說很多老人都是這樣，簡直巨嬰，自己叫小孩要努力學習，本身卻不想學習新東西，連google一下也不肯，光想佔人家便宜......

看了這些評語之後，我立刻對號入座，覺得在店員面前的就是我，網友他們說的就是我，與現代科技脫節，缺乏基本常識，又不愛學習，連google一下都很懶，巨嬰一般，人家想要教我都很難......是我，是我，就是我！我趕忙坐直身體去google了一下，才知道QR Code是Quick Response Code，即快速回應圖碼，App是Application，是應用程式的意思......

我真的很糟糕，只是到目前為止，運氣還不錯，家裡有兒子做後盾，出門一般碰到的人也蠻客氣，如果因為我水平太差，關於什麼問題，講講講不下去了，我會給自己鋪個下臺階說那我再想想看好了。其實我想也想不出什麼名堂，通常都要回去問兒子。兒子常常很怕我在外面受騙─他小學時代就開始有此夢魘，曾指教說你怎麼那麼好騙？人家說什麼你都相信，這樣不行的，我都懶得騙你了，因為騙你太簡單，一點都不好玩─所以問他什麼，他都會給我講明白，有時他會接手處理，有時他會教導缺乏專業詞語的我要怎麼跟人家溝通，再叫我打電話去我之前摸摸鼻子下臺階的那個地方，他在一旁監聽督導，要是我詞窮講不下去了也不要緊，他會接過話筒講。

回想起來，我在侏羅紀世界整天裝模作樣的，所以才能活到現在，活到兒子長大，成為靠兒族。我資質愚鈍，怎麼可能一夕學會泰國話或西班牙話？我都假裝我聽得懂。侏羅紀世界的恐龍看我裝模作樣，可能以為我有什麼寶劍大刀，不知其實我是最弱的巨嬰，連一把玩具小刀都沒有。

因此林芳玫事件讓我感同身受，非常難過，不時想起、琢磨。我發現我特別難過的倒不是老人類的境遇，而是新人類的處境。我由新人類在這個事件後群起攻擊林芳玫和老人類，感受到他們集體的痛苦、不甘和委屈。是的，他們只賺那麼一點錢。他們有知識，有技能，維持社會機器運轉，付出不可謂不多，社會分給他們的卻只有點滴碎粒。工作，即便你做死，所得也不會增加，生活也不會改善，前景也未必更好。因為過得辛苦，缺少回饋，不被看重，所以憤懣傷人亦自傷。

也許不能對比，但我不由想起一位朋友在80年代之初中國剛要改革開放時去中國某大城市旅遊的經驗。當時，那位朋友拿著相機拍了不少風土照片，帶去的底片很快用完，還好在街上找到一家照相館，連忙進去，看櫃檯裡坐鎮一位中年婦女，便上前小心翼翼問同志，請問這裡有底片嗎？

婦女同志朝後方努一下嘴說你沒看見鎖在櫃子裡嗎？

朋友更加小心翼翼說是的，麻煩你打開櫃子拿給我看看好嗎？我想買底片～

婦女同志瞪眼說我為什麼要拿給你看？！

朋友楞住，不知該怎麼回答。後來幾經周旋，總算買到底片，如在夢中，也不知是怎麼買到的。

那時候的中國，經濟停滯，民營企業才剛起步，一般都認為在國營企業應卯吃公家飯的是人上人，眼睛還沒看到個體經商致富的可能，反正你再怎麼卯起勁來接待客戶，招攬生意，工資也都一樣，不如馬馬虎虎翹腿納涼。朋友碰見的婦女同志即為典型。當然現在的中國不一樣了，你若在中國碰見卯起勁來向你招攬生意的人，不要高興，要小心警覺不輕信，防範受騙落陷阱。那是另外的話題。

想起朋友講的那位照相館婦女同志，是因為她和我們可能碰見的年輕店員，表現似有相通之處？難道他們都是因為處境停滯，內心積鬱，生活無法樂觀，而致與顧客衝突也無所謂？我覺得我們不能因為身屬老年組，就馬上站隊維護老年組，應該有更細緻的分析和檢討。林芳玫教授是社會學博士，對於她與音響店員的對衝事件相信會有更為深刻的思考。無能深入思考，且受年輕族群多方照顧的我說什麼可能都是多餘的，只是期望擁有寶劍的年輕族群披荊斬棘，找到用武之地，對自己，對社會，都不要輕言放棄～

或許可以放寬視野，想想這幾句話：現在之中，充滿了過去，復孕育了未來。

我自己是自從知道這幾句話之後，便不時想到這幾句話，因而得到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