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然

夏日的晚上，在陽台看見後山坡上有隻白鼻心！我第一次看見白鼻心這種之前屬保育類的奇妙動物！先是我在屋裡聽見外邊有嗚嗚、哼哼的吵架聲，是哪兩位貓在相鬥啊？趕緊抄起手機出去看。一位是這附近的大哥大皮皮，我們這棟公寓的前面馬路和後面山坡都是皮皮的管制區，

現在他在後山坡上跟人家吵架說你什麼東西？你來這裡幹嘛！

皮皮說的沒錯，你什麼東西？貓嗎？有點像，又不大像。那毛毛生物一身黃褐色的毛皮，尾巴又粗又長，毫不畏懼的跟皮皮對峙著，聽到我的動靜，朝我扭頭看來，清清楚楚一道白紋從額頭直通到鼻頭，眼睛亮閃閃的好機伶。啊，從我貧瘠的動物資料庫裡立時浮現「白鼻心」三個字。

我努力想要照下牠，牠立即轉身跑了，跑進暗黑草叢不見了，

皮皮說走得好，給我注意點，不要再來！

我待了一下，牠當然不會馬上又來。之後的晚上我留神注意著，也沒看見牠。把看見白鼻心的事告訴一位住山邊平房的朋友，朋友說白鼻心啊，白鼻心好多啊，常常來我家走廊吃我給貓留的食物，餅乾啊，肉啊，牠們什麼都吃，當然也愛吃水果。我那裡的香蕉、木瓜之類水果，牠們都吃。貓也拿牠們沒辦法。

在我是頭條大新聞，朋友卻是見怪不怪。朋友是千手觀音，每天要工作，還會騎摩托車去好幾個點餵流浪貓，回到家後照顧家人和跑來家裡投靠她的幾隻貓，也好像是隨手輕鬆做的事。事情做得多，做得多而又不累，這就是我欽佩的人。她養的貓也靈，還會幫她做事。因為住的是平房，常有動物路過，或乾脆進屋逛逛，蛇也會游進屋來，讓她趕得有點煩，她就跟貓講這事說媽媽趕蛇趕得好累，你們能不能幫幫忙？老是跟前跟後撒嬌或上床睡覺的貓真的聽話接手了，此後會把大尾的趕出去，小尾的則咬死或者叼給媽媽欣賞。

我聽了更加佩服她，這才真是自然人。有的朋友看我住在山間的社區，不時寫寫貓狗花草的事，覺得我很愛自然。其實不全然是的，我跟自然離得很遠，自然的青綠，自然的空氣，當然我是喜歡的，不過我很怕自然狂野黑暗的一面。要我一個人走進山裡我會怕，若是碰見蛇，我會嚇得尖叫。要是在屋裡見到蛇，我會先逃出去。

很久以前有一天早上我洗好衣服，從洗衣機裡拿出衣服，在後陽台來來回回的晾掛。陽台欄杆上放著幾個花盆，我就在花盆邊走來走去，忽然我覺得邊角一個花盆的盆土好像花花的有點不一樣，隨意望過去，嚇得我把手上一件濕衣服抓緊了奔進屋，緊緊關上陽台門。我的下一步是抓著濕衣服跑下樓，去敲一樓芳鄰的門。這一家的夫妻倆，人都好極了，愛運動，善種植，他們每天清早去河裡游泳，回來就收拾家裡，也把門口的花草植物整理得茂盛乾淨，還曾幫我把一棵在花盆裡越長越大的小橄欖樹移植到外面坡上。我笨蛋一個，什麼都不會，現在也是下樓投奔他們。聽明原委後，他們夫妻倆立刻跟我上樓，我拉開陽台門，遠遠指給他們看說那個花盆，有棵長得不怎麼好的桂花的那個花盆，蛇就在裡面。

這對勇敢的夫妻輕輕走過去看，認明了我沒說錯，蛇正盤在裡面好睡，然後先生過來到門邊對我說要抓比較麻煩，你怕的話，我乾脆把整個花盆丟到陽台對面的山坡上怎麼樣？太太補一句說花盆丟過去可能會破，會不會可惜？

不會不會，丟吧，沒關係！我說。因為我想到鄰居先生要是捉牢了那一尾，還得進屋走過我的廚房、吃飯間，再出去處理，那一路行走的場面太可怕了，我不曉得我要躲到哪裡才好。

於是鄰居先生走回陽台那一頭，伸手抓住桂花盆的盆沿，火速往外一掄扔了出去，乒乓一陣響，我沒敢看，據說盆裡那尾很快爬走不見了。希望牠沒有腦震盪。

這對芳鄰夫婦後來嫌住在我們這裡的社區公寓欠些意思，不夠自然，他們搬到社區後方的山裡面，租下一戶獨門獨院的農舍，最近的鄰居在叫喚也聽不見聲音的另一個山頭，從此晨曦山月賞不盡，種菜種水果則忙不完，說是開心得不得了。我跟人去看了他們一次，在那山居上上下下爬了個遍，又坐下喝茶吃點心，唉，那樣是真的很開心。

那時候，我家貼隔壁換了鄰居，新搬來的一家人，媽媽與我差不多年紀，能力比我強太多，她每天在家屋對面越過路沿，垂直爬下山坡，在裡面闢了小塊菜園，她不說，人家不知道，因為菜園被樹草遮著，在路上完全看不見。她跟我聊起說兒子叫她不要爬上爬下，破壞原來的林地，還怕她摔跤受傷，但是她喜歡種菜啊，她又什麼都不怕，蛇也不怕，她還喜歡看蛇，看了覺得歡喜。為什麼？我奇怪追問，她說就是覺得好玩嘛，好看嘛，會想一直看，看得不會膩。我猜想，鄰居太太看到蛇的感覺，跟我看到貓的感覺是一樣的，覺得那是活靈活現的神物，美不勝收，妙不可言。

鄰居太太後來忙照顧九十幾歲還在老家下地種菜的媽媽等其他事情，漸漸不去坡地園子種菜了。有一年正值壯年的Lightning貓先生跑走不見，為了找他，我忘了害怕，白天和半夜都獨自爬下路外的坡地，叫喚我知道他就在附近哪裡的壞貓。叢莽裡，那是個離人世不過十數步的路，卻已遠離人世的異世界，我把貓提籃打開，放在荒廢的菜園裡，又把肉罐頭打開，放進貓提籃，然後在旁邊斷木坐下，等候應該很餓的壞貓現身。暗夜光影間，他終於像這樣讓我看到他的全貌時，我像看到精靈出現的奇蹟。

回來，請你回來。我默念著。終於他離開了那個叢莽異世界，被肉罐頭誘引著，回到我這邊。

對我來說，衷心期待的神物只有他，只有貓啊。我也只在等候他出現的那段時間是個不怕自然的人。

不再種菜的鄰居太太得空下舊時菜園種了油桐樹，又在近路邊種了苦楝樹，讓附近鄰居日後不出門也能看見桐花似雪，苦楝如雲。她做這些事於我看來真像在寫詩。這樣的人才是喜愛自然的人，我和許多人的自然是在圍牆那一邊的，最好要有點光的，

還有，不要有蛇，白鼻心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