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色盲，有音癡，我大概是機器盲、科技癡。比方對許多人而言屬尋常物的微波爐，幾乎是家家戶戶必備廚具，我卻這兩年才開始使用，且若不是兒子硬塞給我，我會一直躲懶畏懼，敬而遠之。
兒子說不會爆炸的啦，怕什麼？什麼輻射？沒這回事，大家都用得很高興。你要熱什麼，一下就好，多簡單！
是啦，他手把手強迫教我用以後，確實覺得省事不少，我一天要餵Lightning貓先生很多餐，新開封的肉泥主食罐，一餐我大概只會舀一半給他，剩下的封好放冰箱，下回吃得要先加熱，有微波爐，十秒OK，好快啊！我像石器時代的人一樣驚嘆。現在我三不五時使用微波爐熱飯熱菜，長久以來的微波恐懼給置諸腦後。
一個人所屬的時代，不一定是你身在的時代，慢同代人好多拍的我，想想實在有點慚愧，我其實比上一代的人都憨慢不少拍。三十多年前，在彰化縣田尾鄉的先生老家，我婆婆就能俐落使用微波爐熱飯熱菜熱牛奶，我每看見都站得遠遠的，對那新問世不久的機器十分害怕，也怕微波過的食物會不會有問題。我心裡頭除了害怕，還有敬佩，我敬佩婆婆慣習使用的廚房器具跨越新舊時代，有微波爐，有燒柴火的磚砌大灶。
婆婆掌廚的時候，大灶一直都在使用，過年過節，灶肚裡生旺了火，上面大鍋的水煮開，可以同時燙幾隻雞，或又在鍋上架起蒸籠，炊粿蒸糕不斷。吃好飯，洗乾淨的碗盤筷杓等食具擱放於大鍋蓋上，很快就被爐灶的餘溫烘乾。
看我婆婆燒飯，即知她是個聰明靈巧人，她運用爐灶蒸煮食物時，往往同時也在旁邊的瓦斯爐上炒菜煮湯，動作迅捷，一一相銜，紋絲不亂，她文文仔笑著，一個一個菜出鍋上桌。桌有兩桌，都坐滿了人。我是女兒媳婦輩裡最笨的一個，只能做點洗菜、端菜、洗碗之類小事。
婆婆一世人都在燒煮，從孩子小的時候，煮到孩子長大成家以後。除了燒煮日常三餐，過年過節一年不下十次大大小小的拜拜，也要親自燙煮或煎好漂亮的全雞、全魚、大塊豬肉等牲禮，端去前邊家廟祭拜。
庄頭族人去外地進香拜拜時，常是一大早在廟埕集體先用過早餐才歡喜出發。這集體的大規模早餐也是婆婆和一些婆婆媽媽天未明即起來烹煮的。婆婆第一次中風便是在寒冬進香的一日。那天她仍是天不亮起床，大鍋熱粥熱湯煮好，大鍋菜燒好，在寒風中張羅大家吃好，忙忙收好，匆匆跟著公公上了大遊覽車，婆婆上車後本該好好睡一覺補眠，卻覺得頭暈不舒服，她沒怎麼聲張，大概就吃點成藥壓一壓，熬過一兩天，回家後方就診知道是中風。
此後婆婆的身體逐漸走下坡，諸病纏身，精神不濟，又第二次中風，病體更加孱弱，得請專人照顧，出入以輪椅代步，數年後過世。那時公公先已去世，婆婆的喪事仍由忠雄大哥主持辦理，大哥想到我曾遵他指示，在公公的訃聞裡簡單寫了公公的生平記事，即命我同樣簡單寫一份婆婆的訃聞，不用很長，但裡面要放一副嵌進婆婆名字的輓聯。為寫那篇短短文字，我盡量訪問家裡的男丁女眷，請他們講講婆婆的事，後來連婆婆幾乎不講的傷心往事都問出來了。那是媳婦不能多事去寫的悲哀遺憾。難怪大哥說寫短短就好，但要一副嵌進婆婆名字的輓聯。我體會到這個想法十分詩意，大哥真是用心又有情的人。只是他不曉得我不會吟詩作對寫聯句，以前在中文系的成績很差。後來嵌進婆婆名字的那輓聯第二句是我苦想出來的，前面的第一句則是兄弟們修改我的原句而成。
名字有時候像是一個人的寫照或預言，很奇妙。婆婆單名曰柑，單名不能拆開，我把柑字放在第二句，第二句全句是「芳柑歲月八十載」。芬芳就是我對她這個人的形容和詮釋。稍微理解她的人生以後，千言萬語亦濃縮為對一縷芬芳的感思。借用由柑橘聯想到的味覺，我的前一句是想要安慰母懷的「先苦後甜今生緣」，但兄弟們心疼媽媽後面那些年的病苦，覺得媽媽的人生不完全能說是先苦後甜，應該說是苦樂交織才貼切，所以是「苦樂交織今生緣」。兄弟們是寫實主義，我是浪漫主義，總之我們認真思索、討論後完成了家人的集體敘述：
苦樂交織今生緣
芳柑歲月八十載
公婆不在以後，老家沒人長住，過去旺盛的人氣很難再現，但拜拜這件事仍然保存著，只是簡化許多，大家商定由五兄弟輪流每年負責回家拜一年五節就好。初次輪到先生這一房時，我十分緊張，全雞、全魚和大塊肉很不簡單呀，大塊肉勉強還行，全雞好像就沒那麼大的鍋子煮，全魚，我想我八成會煎得破破碎碎很難看！急中生智，我奔往無所不有的南門市場，果真找到一攤賣拜拜用的全雞、全魚和豬肉，只要跟他們講好預定去拿的日子就行。他們好心教我：你就在要回彰化老家的前一天傍晚來，把三牲帶回你自己家後放冰箱冷藏，第二天一清早拿出來放進保冷袋，上車，兩三個鐘頭後到了老家，雞魚肉拿出來剛剛好，沒有很冰，也不需要再煮，可以直接放盤子去拜。
太感激了，那一年我就那樣走形式主義過關。希望祖先神明原諒我這個手忙腳亂努力陪同先生拜拜的笨瓜媳婦。
四年後再次輪迴到我們代表拜拜時，兄弟姊妹商議，儀式可以再簡單一點，不用老遠帶全雞全魚和大塊肉回去，以水果、糕餅和飲料拜拜即可。那真的是讓我這笨媳婦大大鬆一口氣。
去年又輪到我們負責拜拜，不過那時先生覺得長途開車走高速公路很累，有點吃不消，幸好兒子在，事情就轉由他擔下，我和先生只在清明節跟他回去，其他節日都由他開車回去祭拜，我只需事先買好果餅交給他。後來他還嫌我買的果餅不夠好，太老套，他說祖先神明吃你買的一定好膩，怎麼老是這些，都沒有新鮮感？你看我加買的這些日本餅乾和零食糖果多別致，水果也是一早買的新鮮貨，祂們一定喜歡，說原來現在世界上流行這些啊！
這好像是他代表他爸爸，負責主祭祖先神明以後發生的變化。
人不會憑空與抽象的、遙遠的事物產生聯繫，必要你先做些什麼，才可能會有聯繫吧？即如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一切的變化，源自你自身的啟動。因此低頭敬獻，供上果，供上餅，煌煌神靈不遠。
日月逾邁，我和先生都上了年紀，兒子站上主祭的位置，而歷史超過一甲子的老家宅慢慢出現損壞跡象，屋瓦多有破損，長久不處理，恐致頹圮危險如屋前左右兩側屬別人家的廢棄側屋，
於是前兩年由忠雄大哥啟動整修工程，由弟弟忠民監工，為老屋換了新式鋼瓦，其他如門窗、天花板、衛浴、電線電箱、蓄水塔和大門的門額、門聯等也都整換更新。工程開始前，大家一致同意不論怎麼整修，磚砌大灶不動，穩穩維持它在灶間，甚至全屋的中心地位。
現在這所平房老屋宅，新舊兼備，或許不完全是公公婆婆熟習的幾十年老樣貌，不過房子本會隨人手變化，如果有人長住，裡裡外外自會翻出更多，希望是更好，但是很難說的新花樣，如果住的人不是像我這樣懼新怕變的石器時代人，說不定還會創造出時髦摩登科技時代新風貌！不過，若是依著我這無可救藥的浪漫派，那麼，可不可以在屋子後面空地栽種幾株芬芳柑橘？
發表文章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