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富良野、伯恩、香港的早晨

本來我家先生每日必喝兩三杯自己買豆子自己研磨濾沖的咖啡，前年聽醫師告誡心血管患者最好少喝，甚至不要喝咖啡後，竟然一下戒掉咖啡。不過，他說我不喝了，那你怎麼辦？要不要自己磨豆子沖咖啡？我說沒關係，我只要有我的雀巢咖啡粉就行了。

先生聽了，大有夏蟲不可語冰之感，長歎說那要怎麼喝啊！一點品質，一點氣氛，一點境界都沒有！

我說我不管什麼氣氛，什麼境界，早上起來，睡眼惺忪，哈欠連天，還要拿出手磨咖啡機，慢慢把豆子磨成粉，再慢慢沖好咖啡，我大概咖啡還沒喝到，就睡倒在流理台下面了。看我這雀巢，也很香淳，品質有什麼不好？光聞到就高興，很快沖好，一兩口喝下，眼睛立刻睜開，精神來了。

那你用電動磨咖啡機嘛，比手磨快很多，先生建議。

那個啊，我說，我看你也不用，我就拿來磨貓吃的雞肉、魚肉凍乾，磨成粉以後給Lightning吃，補充營養，所以那個啊，現在不適合磨咖啡。

有這種事！怎麼什麼都變成Lightning的！先生十分吃驚。

說起來，我們的境界相去甚遠，我也不否認。多年前，我們看過劇作家倉本聰以北海道富良野為背景的經典日劇《溫柔時光》後，都大為感動，先生對於劇中的林中咖啡屋「森之時鐘」尤其嚮往，那間溫馨的咖啡屋裡有座L形吧台，客人於此落座後，吧台內的店主即遞與一人份的咖啡豆和一部底下帶小抽屜的磨咖啡機，由客人自己磨豆成粉，再交給店主緩緩沖出剛剛好一杯。

劇裡面有幾位固定的吧台老客人每天不論雨雪，差不多時候去報到，他們一字排開，專注的磨著咖啡，然後一邊喝店主現沖的熱咖啡，一邊講點心事，或家長里短悠然聊些八卦。很有品質，很有氣氛，很有境界的！

果然是要手磨咖啡豆呀，要是都用電動磨豆機，躂躂躂一陣亂響，跟戰場似的，時光哪會溫柔？倉本聰安排的那些吧台老客人有點像希臘戲劇裡的歌詠隊，在咖啡香裡旁觀著描述現況，推展劇情。

稍微想像一下，要是我也住在富良野，被美麗的風景環繞，晨光喚醒我後，我會常去「森之時鐘」喝研磨咖啡嗎？應該不會。我的早晨是起床後，一陣貓飛狗跳，弄了貓的早餐，再弄人的早餐，同時在心裡研磨拉鋸著：要不要再回床上躺一下？躺下後我一定秒入眠夢，因為我沒睡飽呀！

可能某種殘存的生活秩序感抵制了那種想望，若超過八點，通常我掙扎著不回到床上，開始燒水泡咖啡。是泡咖啡，我在富良野的家裡泡咖啡，泡雀巢咖啡，日本的國民咖啡。小說和電影裡的主角通常都神清氣爽很有品味的手磨咖啡。所以我做不成主角。我喝了雀巢咖啡，吃了簡單的麵包早餐，繼續我在富良野貓飛狗跳的一天。

我想不論在富良野或台北，我的早晨都沒有差別。從前我看政治色彩濃厚，結構層層推進的電影《里斯本夜車》極感震撼，記得那部電影的故事是從主角，瑞士伯恩一位中學教師的早晨開始的，傑出的英國演員傑若米‧艾倫飾演的初老學究教師早晨出門前，匆匆要泡茶喝，他把茶杯裡昨天的茶包扔了，伸手欲取新茶包來泡，不料茶包用罄，櫥櫃裡的茶包盒空了，他忘記買新的，現在也不可能變出新的！但是他不能不喝茶，於是楞了兩三秒鐘，俯身由垃圾桶裡拾起剛剛扔進去的舊茶包，放進茶杯，再沖一泡熱水，等那茶包多少擠出一點茶汁後，喝了他的早安茶方出門上課。去學校的路上要走過一座橋，他在橋上偶遇並救下一位正要跳河自殺的年輕女子，後來女子告訴他之所以痛不欲生是因為發現自己慈愛的祖父竟曾是人稱「里斯本屠夫」，手下亡魂無數的葡萄牙秘密警察頭子。女子離去時，留下一冊一位葡萄牙醫生詩人及反抗者寫的小書，那位醫生的生命曾與她的祖父交會。醫生的書強烈衝擊教師的心靈，引他斷然行動，去追尋醫生的過往足跡。可以說喝完早上那杯茶以後，中學教師的人生走向完全改變，而我和其他觀眾在看他沖泡隔夜茶喝時忍不住笑出來以後，便不再好笑，甚至淚下。

我一直記得那杯茶，我覺得教師在廚房的行為完全合理，且充分顯現其楞頭楞腦式的較真性格。為什麼情節那麼豐富的電影要花篇幅講早上那杯茶？也許這是一個原因。又也許，教師多花了點時間泡茶，才剛巧與女子在橋上相遇。世間許多講不清的事其實有其內在脈絡。而我那麼喜歡並記得泡茶那個橋段，大概是因為簡易茶包並非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教師對茶包的執著，可比我對隨處賣場都有的雀巢咖啡之鍾愛，還有，說不定我就很可能做那種事，在早起趕出門的情況下，撿起昨日用過的茶包？

最近，邋遢馬虎的我在臉書上發現香港作家韓麗珠開啟一天的模式，實在羨慕：通常天未明，她即醒來，起床迎接晨曦，把全家的地板拖乾淨，抹除家具上的灰塵，自己也梳洗清爽，然後餵貓，做一小時瑜伽，接著準備豐富的早餐如炒蛋、麵包，以及濾沖咖啡，用罷早餐，開始寫作。

看了大致如此的這一套流程，覺得真像一篇清水出芙蓉般的散文，她的人也真內外通透、乾淨。與我的早晨流程對照，我除了認真餵貓一點，其他完全不能比。天要明未明的時候，我就算爬起來餵了貓，也要立刻爬回床上，想著天最好不要馬上亮，我好多睡一會。念頭只一閃，我立刻睡著。醒來以後，我決不會自找麻煩拖地板，抹家具和做瑜伽，我一心只想要吃早餐。早餐也不大像樣，營養既不豐富，品項也很單調，前面說了，我只要有一杯雀巢咖啡就滿意，配著牛角麵包、菠蘿麵包、加片起司或塗了牛油的土司麵包，還是世間各種麵包裡被我挑中了，讓我有飽足感的別種麵包，腸胃也覺得被照顧到了。簡直粗人濁物一個，我承認。至於寫作，最好別提。

吃過早餐，接下來的一天，基本也乏善可陳。會有人把電話預約貓的回診時間當做一回事嗎？我會，這樣的事於我就是大事，因為我已經思考許久，一兩個星期，或兩三個星期，老是猶豫不決，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拿起電話。

會有人把開洗衣機洗衣服和去市場買菜當做一回事嗎？我會，因為我是家事低手，勉強只能做最基本的家事。把買回來的菜煮為可食或好食是進階再進階的家事，我不希望吃我菜的人挑剔囉嗦，好吃與否的標準由我決定，我吃得下去就是好吃。我家飯桌上常常大讚好吃說我真是太會燒的人，是我。

我就這麼過著基本乏善可陳的日子。乏善可陳，標準不高，毫無條理，但始終堅持著，這也很厲害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