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有全上年紀後,人胖了----坐在殯儀館的悼客席上,看著前面放映機播放他生前的影像,我暗自數落他:多半是胖了,心血管不太通,又不大注意,才會忽然覺得頭痛,躺下睡一會,就心肌梗塞睡過去了。
不過大家都胖了,哪個還像當年那樣瘦勁好看,沒肚子,沒雙下巴?環顧周遭,來追思蔡有全的美麗島友人,不論居廟堂,還是在田野,都被時間鏤刻,不復年輕。
蔡有全的好牽手周慧瑛為他選的靈堂遺照,選得好,是一張有動感的黑白照片。他那時候不胖,帥氣,年輕,他在演講,伸出右手,大聲疾呼,疾呼的話似乎破空而來:打倒國民黨,台灣人不做奴隸!
他這輩子坐了兩次國民黨的牢。第一次是因為美麗島事件,被打得半死後,坐監五年,同陳忠信是獄友、難友。第二次又因為公然主張台獨,與許曹德同案,成為解嚴前最後兩位因言論被囚的政治犯,入獄三年。
周慧瑛辛苦,一個情人,關一次政治牢,一個先生,還關一次政治牢。言論不得自由的封條都快被衝破了,稍微忍一下不行嗎?不行。好好日子不過,又去坐了第二次牢。他自己說他是暫住監獄的自由人,自由人會給太太添那麼多麻煩?不知該怎麼說他。
總之他從頭到尾言行一致,是英雄好漢。伸手疾呼的那張黑白放大照,不只是帥氣,還有股尋常人少見的悍氣。所以說那是張有代表性的照片,充分展現他超強的個性。不止於此,我也在這張照片裡看見屬於美麗島世代的一股集體的悍氣。台灣人忍,忍,忍,忍了好幾世代,積累到那時候,胸臆之氣衝薄而出,遇堅則撞擊,撞擊出通往新時代之路。
然而這樣一個蔡有全,上天堂下地獄都敢衝撞的蔡有全,卻有我之前不知道的另外一面。喪禮儀式快要結束之前,蔡有全和周慧瑛的獨子蔡心岳含淚哽咽,向親友來賓致謝答禮,並敘述父子之間的相處點滴。他說父親一直希望跟他是朋友,但他覺得他與父親的關係,超越了朋友關係,不是朋友關係可以涵蓋的。他說台灣獨立是他父親蔡有全一生最大的夢想,但是,他的父親從不要求兒子也要懷抱同樣的夢想,因為他認為每個人都有權追求自己的夢想,大家各自努力就是,如果他強求兒子後輩追求跟他一樣的夢想,那他跟國民黨豈不是一樣蠻橫霸道?
所以說,在蔡有全強悍個性的核心,有著一片純摯的溫柔。莫以為這事尋常一般,意識型態強烈的人,通常看不得身邊的人想法跟自己不一樣,所以台獨大老不會希望女兒嫁入統派家庭,統派大老當然也不樂見兒子娶個獨派人家的女兒。我們的時代當然不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時代,但其實,羅密歐的父兄和茱麗葉的父兄都還沒有退位,仍然在指點江山,試圖影響兒女弟妹的夢想和未來。從前我一位朋友曾經罵她的台獨爸爸不許她交外省男友,比國民黨還國民黨!爸爸大怒,與女兒冷戰數月方才休兵。堅信台灣只有一條路的蔡有全,卻能抱持開放的心態,任由兒子選擇自己的夢想,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
儀式結束後,室外是瓢潑盆傾的大雨,在彷彿混沌無有之迷離朦朧中,蔡有全回歸上帝之國。我想起另外一個雨水不斷的季節,快四十年前的一個下午,在一棟光線沈鬱的大樓─台北地方法院的一樓門廳,我同美麗島案的一群家屬,如無頭蒼蠅般無方向亂跑,周遭跟著一群看我們無方向亂跑的記者。那一天我們聽說部分美麗島人將轉司法審判,會送到地方法院走個過場,即匆匆趕來守候。
我們在鬧轟轟的聲音中奔跑,到處問人我們應該去哪裡,我們應該去哪裡,去哪裡才能看到久未見面的親人?沒人給我們準確的答案,我們只得繼續瞎跑。
忽然我聽到有人喊:唐老師~唐老師~
我抬頭望向彷彿是聲音傳來的,通向二樓的樓梯,我看見一群人擠滿了樓梯,往下移動。
唐老師,唐老師!又有人叫我,我很確定聲音來自樓梯上的那群人中間。
是誰?我定睛看,看見背光的樓梯上幾個被銬的人夾在一堆執勤的人中間,可是我一個都不認識。
是我啦,有全啦!唐老師,我在這裡!
我終於認出了銬著手銬的蔡有全。他理成了光頭,樣子完全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咧嘴的笑顏,讓我認出了他。而我再次確認:世界變了,生活變了,再也不可能變回到過去。
我擠過去喊有全你好嗎?忠信好嗎?他在哪裡?
他隔著人群回喊都好,都好,忠信應該已經被送到土城看守所去了,你要去土城找他!
我大喊說好,我馬上就去!那你要去哪裡?
一群人不停步的簇擁著他下樓轉入一門走了,沒有人能擠近前,一下就看不見他了。
隔著迷離朦朧的雨霧,那一個下午,卻還沒有過去,還保存在空中某處。聲音,笑容,都在。
糟糕的是我那時候不知道,他在之前偵訊時被打得那樣慘,嚴重損傷了生殖機能,竟還問他好不好。
幸好他出獄後,積極求醫,且還服用難友販售的胎盤素補藥,好不容易的,終於得到一子。
去年他還有了長孫女。他是躺下去睡,伴著孫女兒睡,而一睡睡過去的。
不壞的結尾。不是在牢獄中,不是在槍管下,是在住慣的家裡,由親愛的孫女兒咿呀吟哦著送他走。
年紀大了以後,對於幼與長的接手、交替,特別覺得奇妙,覺得其中有神。送走蔡有全之後沒幾天,我和陳忠信去新竹參加一場婚禮,新娘的爸媽是跟我們一起走過美麗島時代的老友劉守成和田秋堇。
不少同期的老朋友也都去了,我們的老族長,八十五歲的田媽媽孟淑女士,非常歡喜,上台唱歌時,中氣十足,令人高興。
田媽媽看到我總要先數落:香燕啊,我們三十年沒有見了!
不對啦,我說,我們前幾天去送蔡有全的時候見過,之前也見過,有一次是在長春電影院碰到,你說天氣好熱,去哪裡都不舒服,沒事就帶外勞姊姊來電影院吹冷氣,看電影,有時候還連看兩場!跟我一起看電影的那群朋友都說田媽媽好酷好棒,好大方,好會過日子!
聽我說得有憑有據,田媽媽就笑了。她又說起從前,三十多年前,秋菫訂婚的事:秋瑾節省啊,訂婚不捨得做禮服,跟你借你結婚的旗袍穿,可是你穿起來鬆鬆的,她穿起來好緊好緊,拼命塞才把自己塞進去!哎喲喂,像綁粽子一樣!
我說不會啦,秋菫穿起來很合身,很好看啊。
這樣的對話,之前好幾次一模一樣的進行過。多半都是在婚禮喜慶的場合。田媽媽大概看到新娘,看到我,就會想到秋堇「像綁粽子」一樣穿我的旗袍訂婚。大概周遭不少人因此都聽過田媽媽講這段故事。
來看看我有名的旗袍:
我的旗袍,是這樣子的;我和陳忠信那時候,是這樣子的。哎喲喂,看這瘦的!
而特地由台北南下參加我們公證婚禮的周渝、易富國和秋堇老友,是這樣子的。哎喲喂,看這年輕的!那是從前,從前,一九七九年的時候!
當時站在我們後面那三個瀟灑的人都還沒有結婚,現在秋堇要主持嫁女兒的婚禮了。
秋菫在婚宴的席間也落進回憶的漩渦,說起初生的女兒睡在她身邊的情景,好像是昨天的事。
上了年紀,大家都沒白活,都有說不完的回憶,隨意捻起一根線頭,就能繞著繞著,繞進好深好深的過去。隨秋菫旋繞進記憶深處時,大魏的太太張慶惠,也端著一杯酒過來跟我們碰杯。她說三十八歲的女兒魏筠要在桃園插旗選議員了,需要大家去幫她。
魏筠,美麗島世代的女兒,她是大魏魏廷朝的女兒,小魏魏廷昱的姪女。大魏、小魏都不在了。小魏要是在,我可以想見他在姪女兒競選總部內外穿梭奔忙的樣子。而大魏要是在,我可以想見他穩穩坐在女兒競選總部裡的樣子,正如當年,他穩穩坐在美麗島雜誌社編輯部裡,像尊正氣、祥和的大神。
在美麗島編輯部裡認識的大魏,兩度入獄,坐牢近十年。第一次是因為同彭明敏教授和謝聰敏一起發表「台灣自救宣言」而被判刑。第二次是天外飛來的冤獄,為了要他承認與一樁爆炸案有關,審訊者打斷他的牙齒,電擊他全身,讓他彈跳起來。可是我看見的大魏,總是心平氣和,滿臉微笑,就算人家問他被刑求的事,他也慢慢道來,不動肝火。這樣的人,內心太強大了。我很難想像他躲在什麼地方,擺弄炸彈的樣子。
美麗島人於仁愛路編輯部前合影。後排右起第五人是大魏,魏廷朝,時任美麗島雜誌執行編輯。
大魏自己,平心靜氣接受坐牢的命運,我們在外頭,反比他緊張、瞋怨。
當時很多人在問魏廷朝是誰,亟需了解他的背景,想要把他的相關資料傳送至國外的人權救援組織。魏大嫂慶惠,帶著一歲稚兒新奇,懷著即將出世的魏筠,除了提供大魏的生平資料,還與大家一同奔走,積極參與各項救援行動,身心皆高度緊繃,十分辛苦。我們幫她不了什麼,因為大家都背負沈重,左支右絀。
於混亂得不行的景況中,我勉力提筆,寫了幾篇陳情及提供資訊的文章,包括一篇「我所認識的魏大哥」。我以為這是我比較能做的事。
可是我哪裡真正了解大魏了?我哪裡看得懂台灣的過去與現在?我又哪裡會知道大魏是在放眼、深思台灣的未來後,對他個人的命運透徹了然,報以微笑。我只是粗淺的這樣寫:
認識的人都叫魏廷朝「大魏」,但是我總叫他魏大哥。
認識魏大哥,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但是我對一個人的胸襟、氣度,只要有過真正直面的接觸,就會有真正切入的了解。
魏大哥,人似春風,與世無爭。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從他二十八歲開始,卻兩度入獄,在獄中度過將近十年的歲月。
十年,種下一粒種子,可以長成一株大樹;種下一粒仇恨的種子,可以長成一株仇恨的大樹。魏大哥種下的是什麼種子呢?
我在魏大哥十年鐵窗生涯結束後認識他。我看見的魏大哥從來沒有對人紅過一次臉,也從來沒有對人粗過嗓門,永遠心平氣和,永遠扯開寬寬的大嘴,笑得滿臉都是謙和,都是坦然。
不免為他擔心:懷抱這樣赤子般的真心誠意,行走多艱的世途,會碰到些什麼事呢?
不免暗自揣度:究竟魏大哥是赤子呢?還是聖人?
曾經問他類似的問題。魏大哥說:
「我是最平凡的人,做的是最平凡的事。坐過十年牢,也不算什麼。政治犯,不是英雄,更不必把自己捧成英雄。」
魏大哥歷經打擊,卻仍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行所無事。他的一言一行,渾似天籟,自然無比。也許就是這份平常心,使他安然行過人世種種滄桑,禍來不驚,變生不愁。
我不再揣度魏大哥是聖人,是赤子,是凡人,還是英雄。魏大哥是政治犯的典範。他受過壓迫,但他仍然保有健康、寬闊、毫不扭曲的心靈。他在封閉的世界待了十年,卻仍以喜悅、愛惜的眼光看待外面的世界。牢獄從來沒有關住魏大哥,他可以自由出入。
魏大哥對我說過短短幾句話,我深深記得:
「這個社會必然會發生某些事,這些事必然會落到某些人身上。我只是剛巧碰到的一個人而已。」
他說得那麼平和,我唯有點頭。但此刻,我要再問魏大哥:
──更多的人去哪裡了呢?更多的人是不是要以閃避、低頭、掩面的姿態,蒼白的走過這個 時代呢?更多的人是不是要把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機摧毀殆盡呢?
──請你告訴我,魏大哥。
年輕的我,只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只能這樣了。不過這篇很糟的文章有其價值,就是把大魏樸素、深刻的話語錄了下來。
想想我們這些朋友,大魏、小魏昆仲不用說,其他人應該也都盡力了。連曾經像傻瓜一樣坐在大魏面前問他是不是聖人的我,也盡力了。我們見證了對方的努力,見證了彼此的年輕。擁有這樣的見證,因此並不孤單。
有全,好走。你現在大概已經到了可以領會〝詩篇〞第九十篇摩西所說「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的地方了吧?你看,你在那裡看,秋菫和守成嫁女兒了,大魏和慶惠的女兒要接棒插旗競選了,你和慧瑛的兒子非常好,會思考,而你們的孫女兒在咿咿呀呀的長大。你看,你在那裡好好的看,看大家,是不是,即便千年一瞬,也不負那一瞬之光陰。
後記:
本篇所附蔡有全振臂高呼的照片,及魏廷朝與多位美麗島人的合影,都是長年記錄反對運動軌跡的邱萬興先生所攝。邱先生的攝像,是珍貴的歷史紀錄,且往往拍出時代、人物的真精神。感謝!
4 意見:
香燕老師,好久不見了,我是台灣文學館的慶華,從臉書上向陽老師的轉貼分享,先是看到陳忠信老師的PO文,然後又再連結到這裡,讀到這篇文章。蔡有全先生之於我,原本十分遙遠,只因周慧瑛女士與家母幾年來一同學日文,而突然立體親近起來,謝謝您的文章,鮮明歷歷而又溫情脈脈。希望有機會再與您相聚,聽您聊聊這些當年事。
慶華,謝謝你,你都好嗎?
會寫這篇,是因為在喪禮、婚禮之後有一天,一些畫面、聲音忽然自動拼組起來,於是為文錄下。可惜我一直是有點像呆瓜那樣的存在,沒能更好的記錄下人與事。
又,慧瑛是外文系的,學語文一定很行!
珍貴的友情與照片。
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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