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人年紀大了,得要自己盤點目前所有,書,衣物,器物,家具,所有,都來一次大清點,該丟就丟,該捨就捨,這叫老年整理,要是自己還有力氣時不清點,以後沒力氣了,或乾脆撒手一扔走人,讓後生或不認識的人處理,那太麻煩人家,一定招罵。
朋友又說她的後生好兒已經說了,以後她走了,兒孫就會辦場家宅開放啪踢,讓親朋好友來她家隨意觀覽,看見什麼喜歡、想用之物,自行拿走就是。
這對母子瀟灑!物有所歸,也是好事。
不過,那得東西好,不然誰要!這是我兒子說的。
是噢,我迅速看一眼家屋裡我的東西。一些破爛如上古時代的DVD,雜牌軍一般不成套的餐具,確實不會有人想要,可能還招來人貶損,暗暗的,在心裡想,那什麼鬼東西,給我錢我都不要,書也七東八西,毫無體系,笑死人。還有兒子幼兒園時代的畫作,小學時代認認真真寫媽媽我愛你,且畫了好多愛心的手作卡片,大概除了我,沒人有興趣。其他不好上檯面的,這裡提也別提。
好像還是得務實一點,自己來清點整理,也狠心割捨。
朋友說她清點割捨時,雖然心很痛,但因為幾次搬家,空間變小,愛物實在沒辦法都隨行裝進新的居處,只得一次次在極短的時間內硬生生捨棄,書也千千百百本不值一文兩文的賣掉。後來,有的書已經賣給二手店了,卻發現還需要,又趕緊跑去二手店買回來。不過,有的買得回來,有的也買不回來了。
也發生過這樣的事。但雖有憾事,丟東西丟到後來,會有一種快感,朋友說,大概是預見到一個新的自己,一個不被愛物擁抱、糾纏的新的自己要誕生了?
噢噢向老而生?朋友真是跨越到一個新境界,抵達新高地了。我可不行,只能勉力效法。
開始理書,檢出兩本又取回一本的理書,但終歸是清出一小堆了。翻出這本時,大樂,因為毫無疑問,這本是一定可以丟的!
這是我大學修一門翻譯課的課本。書後邊還有我的簽名,
證明我確實在大三時修了翻譯課。修那個課,最大的收穫就是知道我的語文能力太差,無法駕馭譯事。記得有次期末考,雖然帶了字典進場,可是考卷上的每段文章都好難,我對文意毫無頭緒,不斷苦翻字典,還是寸步難行,只得亂猜一氣慢慢爬。離交卷時間還有半個鐘頭吧,有個外文系女生瀟灑起身,淡然交卷,一拂長髮,飄揚出場而去。當時,不用等考卷發下,我就知道我不能走翻譯之路,怎麼我會妄想能夠步步生蓮走這條路?
我奮鬥至下課鐘響才交卷,猜想老師看我那努力自圓其說的「編譯」卷子大概會笑掉大牙。
提醒我當年愚行笨心思的書,翻譯的技巧,我很高興丟掉你!
這麼想著,隨手將這叫人痛苦的課本扔到準備要淘汰的那一小堆書裡,不想這一扔,時間震動,乾坤挪移,書頁裡滑出薄薄一張紙。那是份翻譯的考題。倒不是讓我灰心喪志的那份考題,但是對我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應答的。重看考題,痛感又生,不看也罷。
我又拾起書來,隨手一翻,竟然翻出我另一場考試的答卷,啊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一共三道題,第三道沒寫完,因為英文程度不行,讀懂很慢,轉成中文也慢。
倒是及格了,我得了74分。
接著看到離奇的東西,怎麼我的考卷後面還有一份同學某某的同場考卷?哈哈她才考60分!
同學的考卷怎會在我這裡?我完全不記得這事了。推理一下,同學某某八成在發回考卷的那天蹺課,我代她領了考卷,她不曉得是因為心灰意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瞄都不想瞄,碰都不想碰那份考卷,於是我就隨手夾在書裡,一夾夾了四十幾年!
我把這年代久遠的翻譯的故事講給兒子聽,考卷也給他看了,他哈哈笑說這本書你留著吧,你講的事很有意思。
什麼?一向鼓勵我扔東西的人要我留這本書?還有我的考卷,和同學的考卷?
是嘛,畢竟我考了74分,比同學好,值得永世紀念。
翻譯的技巧,隨同翻譯的故事,又回到了書架上。好不容易看到一本真心想扔的書,卻沒扔成。
扔東西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有時候,你想忘掉、丟掉的東西還會追著你跑來。例如這張字,
托裱過的,後面有我簽名,還用了印,
是大學書法課要結業時,在書法成果展展出的作品。當時授課的朱雲老師讓我們班上同學每人寫一張得意的字,裱起來,張掛一室,是為書法展覽。我一直專攻唐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那端凝的神韻看得見,卻抓不住,因我稟賦差,筆力弱。兢兢業業寫這楷書都很勉強,當然無法像同學那樣學寫古氣森然的隸書、篆書,
要開展也逃不掉,只好硬著頭皮上陣。開完展,趕忙取下毫不得意的拙作,帶回高雄的家一放,從此兩相忘。
二十四、五歲離家去台中教書,此前買的各樣閒雜書和廟堂碑等大學正經用書也大半留在家裡,收在一座木櫃裡,放假回家瀏覽瀏覽,或會帶走幾本,但木櫃裡整體留存了一個少女文青的心靈樣貌吧。其實我讀過的書大半都忘了,要講也講不周全講不好,我只是多多少少吸收了我能吸收的養分,或毒分。
多年後,在外經歷許多後,我的孩子也大了,有一次我們全家三人一起回高雄的家,三哥三嫂說妹妹,你的書大部分都沒了,因為前些日子發現木頭櫃長白蟻,木頭蛀了,書被吃了,就趕緊處理丟掉了。跟你講怕你捨不得,但實在是不能留了,只揀了一箱狀況還好的,你看看。
我一看,書都舊了黃了,既是劫後餘生,便收留下來,嫂嫂說會幫我寄到台北。
箱裡還有一卷裝長長紙筒的東西,嫂嫂很寶貝的用層層塑膠袋套著,是什麼呀?
是你的字啊,裱過的字啊!嫂嫂說。
我的天,有這種事!我懶得看,說這不要了,丟掉吧。
可是嫂嫂說不要丟,這很珍貴的。
珍貴什麼呀?一張爛字。
自己寫字好看的嫂嫂說不會呀,很好嘛,這是紀念,留著吧。
旁邊的人同聲附和,還說可以重去裝裱,掛在家裡。很好笑,簡直跟我三哥小時畫了張畫得獎,獎狀上的褒獎之辭曰「西洋畫家」一樣的好笑。三哥是西洋畫家的話,我就是書法家,兄妹並稱唐氏二大家!
但我沒硬跟大家作對,沒扔那張字。其實我是珍重嫂嫂妥貼保管的心意。
想丟丟不掉的習書爛字,跟我跟來了台北。字帖孔子廟堂碑也一塊跟來。
虞世南當然是很好的,
但我配不上他跟著追來的盛意啊!
若此,世間事難以預料,人與物的因緣每多意外,一笑接受吧。這是老年整理的一節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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