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994年,下面這篇文字發表在一份親子雜誌上,雜誌編輯如此介紹:婦女往往被視為是不關心政治的一個族群。而現代女性對政治的參與程度如何?她們怎麼來表達對社會的關懷呢?本文作者經由親身的參與和實際的觀察而構成此文,是現代婦女投身選舉的經驗談!
正午十二點,工業區的午休時間到了,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步出工廠區大門,走到那有著二十幾家自助餐與小飯館的街上。有些舖子生意特別好,等候的食客直排到門外走道。我沿道走去,向這些呵手取暖的,交頭接耳談笑的,或俯首斂容不語的青年人遞上一份份傳單,大聲對他們說:「先生,請支持新店市長候選人史英,謝謝!」或者:「小姐,這是人本教育基金會史英參選新店市長的資料,請你參考,謝謝!」
忽有人在後頭叫我:「喂!」我回頭一看,是個瘦高的大嗓門年輕人,他揚一揚手裡的傳單,發話了:「我投他一票,他給我多少錢?」
我說:「他不給你錢。他很窮。但是他會做事。」
他笑了,「好,這個好!」他說:「我一定會投他。」旁邊的年輕人都哈哈笑起來。
又進入了幾家店,有的人說:「史英?我在電視上看過他,不錯。」有的人很怕眼睛跟我對上,乍一瞥便連忙低頭吃飯,或急急搖手,幾步外就打斜走,遠遠繞過我,以策安全。
近一點鐘了,吃過中飯的人潮陸續回流入工廠。我站在廠區大門外發送傳單,一面抬頭往對街瞧,那兒,早上才剛認識的翁正站在一輛賣烤蕃薯的攤販車旁邊,發傳單給過往的行人。翁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再過兩個鐘頭她就得趕回去接孩子了。我也是這樣。
翁這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站在街頭發選舉傳單。我比她也不過只多了幾回這樣的經驗。這幾天在競選總部碰到的多位女性,大半也都是像我們這樣的選戰新手。
比方說王,她在出版社工作,原本已經很忙了,還抽空跑來幫忙做文宣,跑印務;專事繪畫的郭在走出畫室以後,會跑來拾起彩色筆寫宣傳海報,或把彩色紙糊貼在紙箱上做捐款箱。完工後,她拍拍箱子,笑說:「希望今天晚上的募款餐會過後,它會裝得滿滿的。」還有做翻譯工作的梁,個性內斂不喧嘩,卻抱起大捧的文宣單,跑進水洩不通的早市去發送給買菜的主婦,還要對不認識的人解釋史英是誰。在國中教書的林,則下了課會跑到總部來找些事情做。
這些是有專職工作的女性,另外還有好些位做全職媽媽的女性,如站在對街烤蕃薯車旁的翁,也在家務的空檔來為史英助選。語音清脆,一口台語很溜的黃,陪同史英太太穿梭在市街巷弄裡,站定地點後,她拿起麥克風,像同鄰居閒聊天似的,很自在的說道:「XX街XX巷的厝邊,我是史英競選總部的義工,來到這個所在打擾您,真失禮,我只要說兩分鐘,多謝......」
直頭髮、大眼睛的陳,把孩子送到幼稚園後,就坐車來競選總部。下雨天,她也撐雨傘穿雨鞋來,臉上總是笑吟吟的,她或是坐在大桌子前面摺文宣,或是面壁去做電話訪談的工作,或是穿上黃背心,戴上黃帽子,再扛起背包,出去「掃街」發傳單。需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張是在孩子下了課,又去上才藝班的下午時段來,時間雖短,但也能做不少事。萬在每個星期三早上來,她是在忙碌的主婦生涯裡硬抽出一個早上來的。還有蘇,還有徐......我原以為來此助選的婦女大概都是森林小學的學生家長,因為史英是森小的創辦人。後來發現也不盡然,她們,有的是單身未婚,有的是孩子已經長大了,還有的是讓孩子上一般小學。她們,純粹是認同史英七年來推動人本教育的苦心,希望這份理想能夠澤被更多的孩子,期待他能有個機會努力讓一個都市的市民活得更好,並為人本教育或人本主義建立一座更大的基地。她們,由自己的生活或孩子的生活體認到光在家裡經營自己的生活和照顧孩子的生活是不夠的;必須出來打拼,也支持她們信任的人走向前,打拼出一個更好、更合理的社會。
每逢選舉,一般論者總認為女性選民太冷漠,似乎毫不關心選情,也不一定會去投票,女性票源真是有待開拓的沙漠啊!但是怎麼開拓呢?請她吃飯?給她錢?開些支票?女性好像並不怎麼領情。
這次地方選舉,眾多女性跑來替史英助選,大家給出時間,付出心力,冒雨在街上走,回來喝點熱茶或薑湯再出去走,或者坐在電話機前耐心回答線路那頭男性選民莫名其妙的問題─「史英主不主張台獨啊?」
沒人領到一塊錢。中午吃飯時,大家圍坐一桌,幾個盤子裡都是菜,高麗菜或菠菜,大白菜或芹菜,有的菜加一點點肉絲,不過多半沒有加。大家就吃這樣的飯,有的媽媽說:「我中午在家,常常都吃前一天的剩菜剩飯。」她的意思好像是:現炒的高麗菜或菠菜,大白菜或芹菜,已經很不錯了。
不給錢,沒肉吃,都不要緊。女性真正在意的是:一個真誠的許諾。我們要更好的未來,我們的孩子要更好的未來。要是有人對我們說:我來扛住黑暗的閘門,讓孩子們從此可以光明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要是有人對我們這樣說,我們會走過去,感謝他,選票給他,也許還幫他。
女性只是沒有找到她們能信任的候選人,所以她們冷漠。其實台灣的女性選民已經不一樣了,她們已經不光是失望,光是等待,她們在觀察、選擇和發揮影響力了。去年底的縣市長選舉剛過,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就打電話來說:
「我好生氣!我覺得張軍堂事件一點也不好笑,簡直是對我的一大侮辱!」
為什麼?張軍堂在宜蘭選,你是台北人,你們沒關係嘛!朋友卻大聲的說:
「可是在宜蘭,有人相信他,就表示他假學歷騙人成功。他怎麼可以這樣造假學歷欺騙人,他把選民看成什麼!這是對我們的侮辱,一點也不好笑!」
乾淨的心靈不能忍受一點骯髒。朋友,你是對的,骯髒的事情不是笑過就算了的事情。
又有一位朋友講起她姊姊如何置身去年底的選舉。這位姊姊平日常常參加附近農會舉辦的婦女活動,選舉到時躲不過人情關係,被拉去替執政黨候選人做義工,她坐在那兒摺了好多傳單,然後她走出去發傳單,她一邊發,一邊卻替在野黨的候選人拉票,她說:「請你支持民進黨的候選人!」
這麼做,她的自我會不會分裂?朋友說不會,她姊姊的手和嘴分工,一直沒出錯。
我時常想到這位手和嘴分工的女子站在街頭的形象。我感覺她的自我正在努力突破人情包袱,回歸本心。有一天,當她的手不必叛離她的嘴,她的心,當她敢在一起插花、一起跳土風舞的農會朋友面前坦然笑著,遞過去一張尤清的傳單,或者別的她支持的候選人的傳單,並且說:「請你支持這位我推薦的候選人」,我真要擁抱她,為她歡呼。
翁在對街的烤蕃薯車旁朝我招手,比手勢,她要移動位置了。隔著流水般的車潮,我也對她打手語:好,我也要繼續往前走。她點點頭,把會心的微笑拋過洶湧的車流。我接住。我們一起往前走。
後語:上文發表後,過了將近三十年,到如今,婦女參與政治的深度和力道已經很不一樣,不論地方或中央,檯面上的成績也很亮眼,台灣的民主成績單算是不差。然而,近三十年後的此刻,台灣走到關鍵時刻,眾聲喧嘩,黑白不分,我們應該會往前進,但往後退的可能也不是沒有。我們必須花三十年或更長的時間才能向前走到現在,但往後退直落深淵可能只是一剎那的功夫。近來我常想:是不是我們參與的不夠,努力的不夠,以致內憂外患如此凶險?台灣會面臨最壞的時刻,一落到底,還是面臨最好的時刻,往上攀升?我自己,當屬力氣有限,又努力不夠的一群,不過我應該不是完全沒有努力過的躺平一族?翻出稚拙上文,以資證明。
此外,關心台灣地方政治的朋友應該知道那次選舉,史英沒有贏得選戰。不過對史英和我那時候看見的一些朋友來說,努力後的失敗,仍有其意義,甚至是繼續努力的動力。當時身為選舉義工,每天走好多路的我體會到「一步一腳印」的意思。選戰後期,我應選戰工作人員之邀,帶小學生兒子到競選總部,錄製隨競選宣傳車到處播放的活動通知。現在我走在新店市街,或在其他地方,立定了聽,還能聽到那清亮、歡喜的聲音穿越時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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