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堯被社區交通車撞死的不幸事故發生在民國八十一年。次年,我在〝幼獅少年〞雜誌刊出〝青春作伴〞一文,特別注目當時參與陳情活動的一些中小學生。全文如下:
去年十二月,在我居住的社區,有好些位中小學生參與了社區居民發起的一項靜坐抗議行動。今年回想起來,他們純淨的臉龐、熱切的目光和率直的言語,是活動過後,在我心版上留下的最美的圖畫。
我們這項靜坐抗議行動叫做「『社區巴士安全』自救活動」,發起的緣由是,我們社區對外的唯一公共交通工具─由建設公司提供,居民必須買票乘坐的大巴士─多年來沒有好好維修,日漸老舊,小毛病不斷,而到去年春天,一輛車齡十九年的大巴士,竟在社區內鳳凰木掩映的道路上,撞死了一位騎著摩托車行駛在自己車道上的年輕陶藝家!車禍後勘驗現場,發現大巴士四個大車輪中,只有一個在馬路上留下了煞車痕,這表示:司機緊急煞車時,只有一個車輪能夠依命煞車,其他三個車輪卻都煞不住,照直向一個有生命的人開過去。
車禍的紛爭日漸平息,而交通警察用粉筆為年輕陶藝家圈畫的最後身影,還在柏油道路上靜靜躺了八個月。行經此處時,我所能做的只是止步合十,或提醒我的孩子放學回家時千萬小心,在這沒有人行道的馬路上,一定要緊貼著路邊邊走。
春去秋來,大約在十一月中吧,我又走過車禍路段,發現建設公司給馬路重鋪了柏油,堅持躺了這多時的陶藝家身影終於被掩蓋住,不見了。
然而十二月十二日,我們的社區巴士又出車禍了。這一次是車子出社區大道口,轉彎時不知怎麼回事,司機說方向盤竟然卡住了打不回來,車頭便整個撞上了道路右邊的山壁。車上的乘客措手不及,或撞斷了牙齒,或折斷了肋骨,或會陰部裂傷,或頸部扭傷,腿手擦傷,滿面是血......
發生這次車禍之後的第四天,十六日,早上發出的滿載學生的第一班大巴士,竟然又出了無法煞車的狀況,司機只得以慢速在一、二公里長的山路上滑行,直到市區,車子才終於停住。
不到一星期,連出兩次事故,而掌握居民生命安全的建設公司,既沒有向居民道歉,也沒有立即改善交通設施。居民這方面,也還有很多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這兩次事故,每天照常搭乘危機四伏的巴士。於是社區內一些知情的居民覺得再不能靜默不言,任人宰割,便連續舉辦兩次自救活動,要求建設公司即刻汰換舊車,或是開放路權,讓客運車進入社區載客;同時也提醒所有大巴士的乘客顧惜自己的生命,不要搭乘不安全的交通工具,因為如果我們對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不以為意,別人又怎會在意?
讓我吃驚又高興的是,在許多大人考慮各種複雜的因素,而未能立即決定要不要參加自救活動時,許多少年學生卻毫不猶豫的點頭說:「好,我一定會去參加!」
他們真的參加了。早上在車站排隊等車時,他們堅定的手從書包中取出請大家參加自救活動的傳單,發給其他的乘客。十六日傍晚放學後,他們飛快奔向社區中心,告訴大人當天早上大巴士又煞車失靈了。兩次靜坐,他們準時到場,或執筆寫出他們對大巴士的不滿,或畫出他們眼中險象環生的大巴士,讓路過的人了解他們以安靜的方式表達的心聲。
我們的自救活動尚未落幕,在媒體報導,縣政府也表示關心,召開協調會之後,原來堅拒開放路權的建設公司方才初步和客運公司進行洽談。我不知道客運車能不能順利開進社區,我也不知道人最終是不是能排除各種複雜的因素,像少年人那樣立即掌握最重要的生命議題,並且毫不猶豫的去做他們真心覺得該做的事。但是,那樣純淨的臉龐、熱切的目光和率直的言語鼓勵著我,給我力量與安慰。那是世上最美的東西。青春,我向你致敬!
後記:
上面刊於〝幼獅少年〞的短文對少年讀者簡單勾勒社區交通事件的梗概,並未詳細說明兩次活動實際參與者的工作,但我留下一些與當時兩次抗議活動相關的剪報、文件和照片,下面選刊幾樣,稍作補充:
值得高興的是兩次抗議活動之後,有些社區的年長者像韓文祥先生,也認為大家日常都要乘坐交通車,實在必須正視嚴重的交通車問題,不能用「芳鄰和睦相處」這樣的標語讓事情過去算了,他也願意與其他人合作尋求讓新店客運進入新城社區的路徑。畢竟這件事是不應該分黨派的,社區的民進黨、國民黨和更多的無黨籍居民都不希望坐上可能無預警出事的交通車。
公車順利上山後的這些年,新店客運在社區和市區之間載客往來,不再有煞車不靈,方向盤打不回來,車頭直直撞山、撞人的慘事,也未曾眼見聽聞有哪輛大巴士到站暫停,司機甫一開啟車門,整扇車門即掉落馬路的荒謬情景。
回想那時候,洪文堯死於輪下,社區住戶柏楊、史英、黃武雄幾位先生都很關切,而蘇治芬、梁祥美、王文伶、郭譽孚等一群朋友痛心不已又氣不過,覺得必須會商我們能做些什麼,第一次訂於小公園聚會,不巧遇雨,大家便撐傘立於雨中討論,隨後移至聽濤館屋簷下,繼續立談。後來改在某些人家裡面聚會,有一回在六路邱惠瑛家裡,十路超市「米小姐的店」的老闆也在打烊後過來參加,還帶了幾包水餃給大家當宵夜,說這是我們新進的牌子,請各位幫忙品嚐一下味道好不好。以後大家都很希望開會時老闆也能出席。我們都還年輕,胃口很好,也有力氣做事。我們聚會時自然會漫談其他事情,例如社區裡很需要一處公共空間,黃老師已有成形構想,也相中地點,空間名稱也有了,叫「桃李館」,大家可以來幫忙催生......我想洪文堯一定很高興我們為了他聚在一起,恨不得現身跟我們一起開會商討。他是那麼樣熱情的一個人!但是他走了,起碼早走了三十年。
附註:
(一)本文開頭所引黃武雄老師講的話,出自一篇訪談〝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記桃李館1990年代〞,訪談全文請看這裡:
https://yushihuang-tmitrail.org/tag/%E8%8A%B1%E5%9C%92%E6%96%B0%E5%9F%8E/
(二)文中出現的現場照片原是孟子青等社區居民拍攝的,因為影像歷經三十年光陰,褪色泛黃,我的翻拍技術又很差,呈現效果更打折扣,只希望稍微提供一點現場感吧。我自己重看這些照片,看見一些逝去的,立場或同或異的舊識,柏楊,梁祥美,彭又漢,楊蓮老師,金奶奶,孫爺爺......很有感觸,當時很多不知名姓的芳鄰亦許久不見了,我願意相信他們都好,或者搬往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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