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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十八女兒入學

2015年9月25日 0 意見

我十八歲。父親親由南部帶著我和行李,一路乘火車,換公車,送我入台中山崗上的東海大學。那時候,父親六十八歲,已經退休三年。

找著了我的宿舍,放下行李鋪蓋,是下午近黃昏時。父親說我們在校園走走,去看上課的文學院那一帶。於是我們走緩緩上坡路,經過有名的合掌式路思義教堂,爬上寬長幾階梯級,在夾道榕蔭下,往大道那頭的鐘樓走去。一路上,右邊是行政大樓,左邊是圖書館,皆為古雅大方的唐式瓦樓建築。然後,文學院到了。文學院在這條文理大道的右邊,上台階後,看見四合院的木柱迴廊和寂寂中庭,和一派大氣。我的寒毛豎起,像幼獸面對未知。


父親卻似熟門熟路,領頭繞迴廊,朝正對面的四合院主樓走去。辦公室一定在那邊的兩層樓,父親說,那邊一定有佈告欄,去看看講些什麼。

走近一看,父親說的沒錯。暑假方要結束,辦公室沒什麼人,但佈告欄裡真有公文講什麼時候註冊,什麼時候開課。父親認真的一篇篇閱讀,讀了許久。我視而不見的看了幾眼,就忙去看中庭花木、迴廊磚地和教室擺設。

我是好奇,父親是關心。他知道送我來到這裡,我的路就微微開啓了。我可能會走遠,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年輕的父親曾是上海名校聖約翰大學土木工程科系的學生,1925年他大四要畢業之前,上海爆發五卅慘案,當時,聲援被迫害的工人,要求收回租界,高呼打倒帝國主義的遊行學生,在英租界被英國巡捕開槍打死十三人,重傷數十人,震驚中外。聖約翰的師生因此也走上街頭,罷課抗議,但遭到學校當局阻撓。六月三號,五百多位學生和十九位教師集體宣誓脫離聖約翰大學,十幾位應屆畢業生聲明他們不接受聖約翰大學的文憑,父親是其中的一位。

這些離校的師生,在三個月內,自行成立了一所新的大學光華大學,後來許多傑出、有名的知識份子如張東蓀、錢基博、羅隆基、胡適、徐志摩、潘光旦、錢鍾書等人,都來參與光華大學的校務工作,或實際任教。父親聽過其中一些名教授的課,也領到了光華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不過,有宗教情懷的聖約翰大學校方之後還是補送了畢業證書給那十幾位憤而離校的血性年輕人。所以父親有兩張大學畢業證書。

父親在光華大學工作,任圖書館主任。經由同鄉親長介紹,他和在上海做幼教工作的母親認識了。

一天中午的休息時間,父親的幾位同事在辦公室打橋牌,父親高坐在旁邊辦公桌上觀戰說笑。

母親來了,母親同她的表姐妹悄悄來到光華大學,因為表姐妹說在正式見面前,最好偷偷先相一相父親,要是看了覺得不好,就趁早回絕。

打扮入時但不招搖的上海女子婷婷走到父親辦公室對面的走廊上,隔著中庭遠遠看過去,憑手上資訊,猜那翹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的人就是了。父親感覺到外面老遠射過來幾道視線,那邊走廊的女子好像一直在看他,就跟同事講奇怪,是啥事體,那邊怎麼有人在看我?同事抬眼一張,都哈哈笑說老唐你要交桃花運了。

父親真交了好運,後來娶得對面走廊上偷看他的花樣女子中最美的那一位,我的母親,共組家庭。



如今父親看著在走廊上踱步走開,又不時回頭對他笑的女兒,真有點放心不下啊,她走到中庭的那一邊去了。被他捧在手掌心呵護長大的女兒,跟他一樣要入一所學風端正的基督教大學念書了,女兒認真又單純,應該不會漸行漸遠,有什麼問題吧?這種時候,學校方面、社會方面也不至於重演他幾十年前的歷史吧?

父親一定想像不到後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認真又單純得可以的女兒,跟社會有段距離的女兒,竟然也將要接受時代風雨的洗禮。

開始,倒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東海大學是一所非常封閉的大學,地處荒郊,遠離城市人群,學生人數少,小班制,一律住校,大家拿著書本在相思樹下走來走去,就走出了一種瀟灑,或自以為瀟灑的味道。

我是自以為瀟灑那一群的翹楚。因為感受力靈敏,我嗅出並喜歡這個學校有點像修道院般遺世獨立的風味,在晴日藍天特別高廣,風天樹濤特別蕭瑟的校園裡,我尋找到許多文學的意境,脾氣中某種孤芳自賞的性質也被托裱得更為明顯。


我還堅持穿得要像男生一樣帥氣,或者說不修邊幅也可以,總之常常是大毛衣,格子襯衫,長褲。我喜歡穿上身的顏色是深灰、軍綠,或卡其,總叫母親搖頭。這太黯淡了,像鹹菜一樣,她說,女孩子要穿得嬌嫩一點。於是她給我買了、做了橘紅、檸檬黃和蘋果綠的衣裙。

這太招搖了,怎麼穿呀。我抱怨著把新衣裙收進櫃子。後來流行迷你裙,我倒是跟著大家也穿,而且越穿越短,露出大半條腿也無所謂,因為那時候很瘦,腿看起來沒有腿的感覺。母親是最漂亮的上海小姐,接受時髦一點不困難,她毫無怨言的為我改短每一條裙子,她還很贊成呢,因為,她說,雖然短,但是好看,總比穿得像老太婆好。

我是穿迷你裙的修院女,非常之清教徒。我那幾個不同系的室友也有點這種味道。但
我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會做出特別瘋狂的事,那是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會做的。我們會在半夜持剪挽籃,爬上女舍監張先生小院裡的荔枝樹,偷剪下一滿籃紅熟荔枝。她養的小狗,我們事先都混熟了,所以不會叫,只會吃著我們帶去的點心,搖尾巴跟我們說尾巴話:好,好,你們來了,真高興。我們會在夜深宿舍鎖門以後爬牆出去,夜遊闃靜的校園,走入相思林深處,爬上供水給一整個學校的大水塔,躺下看星星,看越看越多的星星。

當時的我們,日夜相處,互相砥礪,全磨出了一張利嘴,一雙鷹眼,和一顆挑剔的心。外人在場時,我們會盡量收斂,最多互相交換帶笑的一眼,或講一句只有我們自己懂的暗語。別人不在時,我們才現出魔女本相,盡情批評,放肆攻擊。我們最討厭的是大言不慚、不懂裝懂的人,還曾經集體寫一封信去教訓這樣一個最讓我們看不下去的男生。

我們這樣壞,這樣瞧不起人,日後當然多少都遭了報應。但當時,我們過得挺開心,且自足。台灣最早的賞鳥社團是那時候生物系辦的野鳥社,我們好奇,都跑去參加,成了台灣最早期的賞鳥成員。知道生物系研究發現台灣很多山頭的松樹一株株變紅了,枯萎死掉了,是因為松鼠喜歡啃食樹皮,一棵松樹的樹皮被整個咬了一圈就完蛋了,我們憂心不已,立刻請纓去做研究人員的工讀生,跟著入山,在松樹林裡爬上爬下,一棵棵的幫忙做記錄。擅登山的男同學要去爬八通關古道,我們死命要跟,說決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一邊趕快去買登山鞋和背包。寒暑假,當然要結伴參加救國團的活動,去蘭嶼,去綠島,去南橫,去中橫,走很多路,走得腳起水泡刺穿再走。特別記得那年我和一位後來在台北一家雜誌社工作的室友到鹿港看過古蹟又去看海的事。


那天下午三、四點鐘,大片的沙灘出現在眼前。我們遠遠看見運蚵人駕著鐵牛車行過沙灘,更遠處有泊在沙地上的小船,再遠處是粼粼閃光的大海。正要踏上沙灘時,忽有崗哨士兵現身盤問:小姐,你們要來幹什麼?只是看看海?海嗎?海有什麼好看?那要看多久?看好就快點走。相機留下,不要帶去。

我們兩個要看海的浪漫小姐就放下相機,背負哨兵狐疑的目光,朝海邊走去。夕陽在海天灑下大片金光時,我們走到一艘泊在沙灘上的小船邊,和守在船上,正在剝蚵的一位老阿伯聊了起來。

老阿伯說天暗後潮就要來了,船會浮起來,晚上他就在這船上守蚵田。他還說我們如果不想回去,晚上可以住在他的船上,他煮蚵仔稀飯給我們吃。我們探眼一看他的鋁鍋,裡面已有一小堆肥美新鮮的蚵肉。

真的很想在這漁船上住一晚,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嗎?那潮水來不危險嗎?那哨兵會怎麼樣呢?還有今晚等我們去鎮上她家住宿的鹿港同學會不會著急?

終於只是在小船邊遠遠看了一陣夕陽下的海就回去了。哨兵把相機還給我們。我們沒有攝下一幀海的相片。

一直都是這樣的,海好像是被哨兵看守,不能隨便去看的東西。一九四九年以後,閉鎖的政治大環境使得台灣周遭美麗多姿的海岸線被劃為國民禁地。大部份人,好像也習慣了海禁。七零年代,彷彿還有誓言反攻大陸,收復失土的戰爭氣氛盤旋於頭頂上。

我們幾個傻女生,滿懷好奇,胡混一氣,台灣的山,台灣的海,都盡可能的去看了。讀書方面,我也胡混一氣,中國文學讀了一點,外國文學讀了一點,都半生不熟,然而就要畢業了。



然後我就真畢業了,要出社會做事了,仍然像個清教徒,不交男朋友,好像很驕傲,誰都瞧不起,也不喜歡被提醒自己是個女孩子。大學的室友一個個都出國了,只有我留在這裡。母親憂心我會尖酸到老過一輩子,父親卻說沒關係,我可以做他的女兒一輩子。

父親好像真的還蠻高興的,只要我安安穩穩的,就好。不知道米價電費,只知道風花雪月,看小說書,也好。沒有方向,不曉得該做什麼,也沒有關係,慢慢找就是了。但母親說不要看天獃想,有工作就去做。

於是我成為不知道的遠比知道的多的中學國文教師。但是我沒有忘記,我一直想念東海星空下,相思樹下,那種人的存在感。野曠天高人很小,但確確實實感覺著是存在著的。父親不曉得耽於風花雪月文學小說書,真的是一件危險的事。讀過了雨果、左拉、狄更斯、易卜生,讀過了杜甫、陶潛、關漢卿、曹雪芹,就算不懂,或不那麼欣賞,心思也會被他們引得轉動起來,他們會把你拉高起來看人生,看世界,會讓你嚮往天邊的雲霞,未來的日月。

父親,和母親,都不希望我像他們一樣被卷入時代的風雲,但我在心態上卻是準備好要直直飛到風暴裡面去了。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大學時代:在東海的星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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