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兒子長大了，他這張當年震驚全家，讓作媽的我趕忙去找了框裝幀起來，慎重其事掛上牆獻寶的名畫，所有會來我家，該當知道其中精妙的朋友，都聽我講過了，所以好像我已多時沒跟人講談該畫逸聞。這時候，我當然不會放過講談的機會。
我很謙虛的說：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這樣畫啊，你覺得奇特嗎？
朋友說對啊，他那時候幾歲？他常常會站得比你高來看你嗎？
他那時候不滿六歲，還在上幼兒園，我說，應該不常會這樣看我吧？
我心裡浮現一幅畫面，剛上小學的兒子回家看見我正蹲著收檢攤在地板上的書籍雜物，馬上扔下書包就過來，整個人趴到我背上說揹揹。那時候，他看我的視點應該是從上往下吧？我現在還可以感覺到他噴在我耳朵後面的鼻息，那乾淨清爽的小男孩鼻息。還有他全然放心又放鬆的把身體整個放在我背上的重量，那結結實實的重量。
朋友說，他怎麼會這樣處理空間裡的人呢？這種由上觀照的空間感是怎麼來的？
我繼續很謙虛的說不曉得，不過那時候老師也說他厲害，又說這張畫構圖特別，一定要留下來。那是五月份，快要到母親節了，老師請小朋友畫媽媽喜歡在家裡做的事，他就畫了這張俯瞰我看書的畫，畫面上只看見我的頭頂和我拿著書的兩隻手，老師幫他寫上「我媽媽最喜歡在廚房餐桌上看書」這句說明，他自己還一個字都不會寫。
兒子的奇聞軼事很多，關於畫畫的，我又想起一樁。也是幼兒園時代，老師帶小朋友校外參觀去看了魚化石展覽，回來以後，老師請小朋友畫他們看見的魚。大家各顯神通，很開心的都畫了。兒子畫的那張，老師也看出了東西，老師說：這張畫紙上，畫了一條很大很大的魚，這條魚佔滿了一張紙。
噢，有點偷懶嗎？我心虛的問。
老師說：這不是表示偷懶，這是顯示了很大很大的自信。很少看見這麼有自信的小孩，他敢用一條魚佔滿一整張紙。你看魚的線條，都沒有中斷噢，從這邊拉到那邊，又拉回這邊。一大隻！很棒吧？
不是偷懶，是有自信，那是好事嘛。我很高興的把這條大魚也留了下來。
後來又有一天傍晚，我去幼兒園接兒子回家。一進門，老師就笑瞇瞇叫我去勞作角看一樣東西，是孩子要送給媽媽的禮物。老師從矮矮的大桌子上拿起一個巴掌大牛角狀，裡面塞了棉花的翠藍布包說，你看你們阿牛多會縫東西，手工多細啊！
原來老師教小朋友用針線做針包，那翠藍牛角就是我兒作的針包。老師說，你仔細看，看這一圈子的針腳，把兩片布牢牢的縫在一起，他的小手縫出來的針腳多細，又多均勻啊，棉花都被好好的藏進布包裡，一點都沒有跑出來，這很不簡單的！
唉喲真的！我也驚嘆。
感謝老師的提點，我把原來那麼不簡單的牛角針包帶回家，插上針，放進我的針線餅乾盒。一直到今天，它還在我的針線餅乾盒裡。老師說的沒錯，使用多年，藏在裡面的棉花也只跑出來一點點，這真是一件耐看耐用的手做良品。
這樣看來，朋友在餐桌上把陷於回憶中的我拉回來說，你這兒子會去做設計的工作，最近還得了義大利和德國的獎，是有原因的，他的空間感很強。
是啊，空間感很強......我又有話要說了。我指著廚房說，這廚房的流理台和吊櫃的配置是他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幫我規劃的。
那時候，因為家裡舊的地板多處塌陷，廚房櫥櫃少，使用起來不太順手，又有些別的問題浮現，很想全屋整修一下。剛巧有位住在附近的朋友搬離社區，那屋子暫時空著，屋主願意讓我們暑假暫租，我們便決定搬過去兩個月，把家屋空出來整修。
是樁麻煩的事情。為了重新規劃廚房，我們跑了幾趟在台北開張不久的IKEA賣場。兒子非常興奮，一點也不嫌煩，立刻拿下規劃的主導權。在滿是塵灰的廚房裡，他拿著捲尺，搬來梯子，爬上爬下量好牆壁的長寬，避開突出來的樑柱，算好流理台和吊櫃的位置大小，畫出了標好尺寸的設計圖。我因為只要幫工拿捲尺的另一頭，樂得輕鬆，就把一切都交給他。
圖樣有了，我們直奔 IKEA，跟廚房區的負責先生溝通討論，選定門扇、把手的式樣、顏色，就搞定了流理台和吊櫃。廚房的牆壁磁磚和地磚，我們另外跑了幾家專門店，也選到了喜歡的花色。牆地板的面積，兒子當然事先都量好了。
當時我覺得這一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後來才知道別家好像不是這樣的，別家整修房子，尤其是廚房的時候，通常由最常使用廚房的媽媽主導，小孩沒什麼興趣插手去管。
那時候先生工作很忙，不怎麼管整修細節，他最常想的是搬回去以後，家具要怎麼重新擺設，於是不時跟我描繪著空中樓閣。因為空間和東西沒湊在一起，我常常跟不上他的描繪，覺得這虛空中的想像好困難。有一次，先生嘆口氣說：你怎麼沒有空間觀念啊？我只要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那個不在眼前的空間。
我也十分懊惱自己沒有抽象的空間觀念，我常常要實地面對明擺眼前的空間才會有感覺。過一天我把先生對我的批評轉述給兒子聽，他一秒都不猶疑的立即回應是：我比爸爸更厲害，我都不用閉上眼睛，你看，我就這樣眼睛睜得大大的，眼前就會出現那個空間！
我看著他故意使勁睜得大大的眼睛，不由爆出大笑，高興極了。有差別的不是？閉上眼睛，睜大眼睛，差別真的不小啊。可能是關鍵性的差別。
最近兒子為了去國外參展等事情，向相關的單位申請補助，我在台北幫他送件，必要時也代為參加審核的會議。有一次我送進兒子的授權書後，走入會議室，審核的教授很客氣的抬頭笑說媽媽作代表啊？媽媽很瞭解兒子的設計嗎？
我說我陪他長大，我瞭解他，關於他的設計......
可惜我不能佔用教授寶貴的時間講上述那些跟朋友講的長篇媽媽經，現在寫在這裡。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畫與空間」。
發表文章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