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人講我未來先生陳忠信的事跡,是在我大四那年。那天晚上,我一位室友回到寢室後講新聞:今天真絕,那個文學討論會,可惜你們沒去,大家講來講去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時候,後面角落忽然站起來一個老土,一講話,居然大家都辯不過他。
誰啊?我們問。
不曉得,叫陳什麼的,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鄉下老土,反正他理路清楚,又會講,他講完話,大家說不過他就只好結束散會,真絕了。我室友嘖嘖稱奇。
學校地方很大,但是人不多,所以後來我們就知道那個老土叫陳什麼,他的履歷也很曲折奇怪,是先當過幾年兵,再進大學的。
再後來,我已經工作教書了,他還在學校讀書,住在學校對面公墓裡的一所小屋。有一天,我跟著室友和同學尋幽訪奇走進公墓,穿越一片竹林,果真看到小屋和小屋的主人。這屋不是土角厝,是頗像樣的一層樓洋房,外面有果園環繞,挨著屋子有一棵高過屋頂的玉蘭花樹,開花好香。隱士般的主人確實帶有土直之氣,他和藹誠懇不浮誇,還笑瞇瞇的帶我們參觀周圍環境。他說這裡很好很安靜,租金又便宜,但是外面水管的管道有一年被公墓飛來的紙錢灰燼煙火燒壞了,所以這裡沒有水。
我們驚叫沒水怎麼過!他繼續說,沒水不要緊,有電就好。他都是每天早上拎一個大提袋,袋裡裝幾個空的水壺水瓶,穿過公路,到對面的學校去洗臉刷牙吃早餐,順便把水壺水瓶裝滿水,帶回來以後就很寶貝的使用,有時候一天還用不完呢。
那上廁所呢?他回答說屋外果園很大,隨處都可以方便。
噢,我和室友對望一眼,覺得這趟來,看到了奇人奇景,真是不虛此行。
那你都不怕嗎?晚上一個人黑漆漆走回來也不怕嗎?
不怕,他說。他又告訴我們,有一天,外面吹吹打打,來了一隊哀子哀女,靈柩抬進果園,就在裡邊一塊空地下了葬。他出去看他的新鄰居。禮畢,一位中年孝女過來問他: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嗎?你怕不怕?」
答案是不怕。我們已經知道了。中年婦人點頭安慰他:
「你放心。我媽媽生前為人非常好的。」
他聽了便謝謝她。我們聽了忍不住笑起來。
我就這樣認識了陳忠信。後來的交往也很愉快,不同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的成長經驗和腦袋構造,倒讓我們天南地北有很多話聊,而且看見了另外的世界。陳忠信是彰化縣田尾鄉人,家裡務農,後來也經營傳統的瓦窯工廠。在九位兄弟姐妹中,他排行第四。從小他赤腳踩在田土上,鄉間田野是他成長的環境,田頭田尾的伯叔嬸婆是他深印心中的人物。他自己,個性確實土直如一條牛,而且人如其名,忠於事,信於人,不耍花招。高中時代,他對數學和邏輯發生強烈興趣,大學入東海大學數學系,但當時他的關注又轉向到歷史、哲學、政治、思想方面,非常紮實的下苦功念很多書。我出身於城市的公教家庭,在家裡是小女兒,小妹妹,上大學念的是中文系,因此在他眼中不折不扣就是一名念著詩詞歌賦踩在雲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之驕女。
沒有錯,我讀過很多中外文學名著,但我完全不理解自己生長地方的政經歷史,也很少去城市以外的農村。我第一次隨他去田尾鄉,鄉裡正舉行大拜拜,收割後的田裡擺滿供桌,川流的人潮不斷用提籃送去大盤大碗的祭品。田地外圍三面搭了戲台,鑼鼓喧天,好戲連臺。我嘆為觀止,玩得十分開心,大家又都對我好,家裡每個人都對我好。那份好,從認識的第一天開始,一直持續到今天。在這個忠厚傳家的好人家裡,絕對不會有婆媳不和,姑嫂反目之類的問題。我雖然是個說不好台語的笨蛋,這一家的爸爸也老是笑著對我說:好,好,好,好……媽媽呢,什麼都不讓我做,儘叫我去外面玩,去附近的花園看花。
可是,來了兩三個鐘頭以後,我想上洗手間了。洗手間在那裡?未來的先生領我到一個房間,在舊式大床的帷幕後面,放著尿桶,那裡就是方便的地方。
我吃驚無比。這才知道在鄉間紅磚黑瓦,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住宅裡,大家是這樣方便的。
我覺得很不方便。因為不習慣。
未來的先生說男生去屋外方便,倒很方便。
後來我們結婚了。那天,我娘家的所有人,盛裝由父母親領軍,浩浩蕩蕩開著車,都來了。在法院公證結婚禮成後,雙方家人,連同我和先生的朋友,這軍容壯盛的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開往田尾鄉,中午的喜酒擺在那邊的餐館。
大家把車子停好在家裡寬闊的前庭、側院,下車鬆腿,寒暄。父親、母親好開心,這裡走走,那裡看看。然後有人說要上廁所。
沒問題,請,請。親家公先來吧。
父親被引到有大灶,也有瓦斯爐的廚房,人家幫他推開裡面的一扇門,他就進去了。
父親笑瞇瞇的出來後,換親家母進去。
我的公公,在我們忙著籌備婚禮的時候,什麼都想到了。媳婦娘家人要來,他就迅速的打造了一間全新的瓷磚洗手間,裡面有鋪小塊彩色馬賽克的浴缸,有白色的洗手台,和白色的抽水馬桶,完全不輸城市人家。
我再次深深的感受到公公對我的疼惜。
那一年,一九七九年二月,我二十七歲。踩在雲端,不食煙火的新娘,嫁入一個台灣田間花鄉的好家庭。
前一年,在中央公職人員的選舉展開時,陳忠信為桃園縣立法委員候選人張德銘律師助選,而開始涉入台灣的政治活動。 毫無政治概念,只有滿腔正義感,從小在家裡聽父親講國營企業弊端並且跟著生氣的我,從那時候起開始修習台灣政治的課程。週末我由台中跑到彰化去為要競選國大代表的姚嘉文律師幫些寫海報之類的小忙,有人看我會懸腕用毛筆寫大字,還甚為驚訝。我稍稍有些得意,心想中文系的書法課不是上假的呀!
前一年,在中央公職人員的選舉展開時,陳忠信為桃園縣立法委員候選人張德銘律師助選,而開始涉入台灣的政治活動。
後來,在美麗島事件之後,有許多位家屬走出來,走到台前,成為公職候選人,也都高票當選。當時也有朋友希望我出來參選市議員。
我沒有同意。一來我不認為我是合格的專業從政者,二來我有我自己想要努力的工作,另外,我也不希望再給我的父母兄嫂添加更多壓力。
不過如果,先生被判更重刑罰,重到某個臨界點的話,我說不定也會不顧一切,跳出來拼了。誰知道?或許我這個上海女兒、田尾媳婦也有不輸其他美麗島家屬的從政潛能?
陳忠信有位當兵時認識,此後交往不斷的好友----作曲家賴德和,在我們結婚前,為我們做了一首鋼琴曲「前奏與賦格」,他將曲譜和錄音帶送我們作結婚禮物。一九八二年五月,在國家音樂廳,演出了這首前奏與賦格,和賴德和的其他一些作品。陳忠信還在獄中,未能出席,我獨自去聆聽了。作曲家在台上解說做這首曲子的因由,又說前奏意味著新娘的慧黠,賦格象徵新郎的「悲劇性格」。最後他說,現在新郎因為出事了沒有能來,新娘子一個人在台下,我們一起陪她來聽為她和她先生做的這首曲子。
音樂會後,我回家寫了東隱西藏,還連帶講了其他作品的信給陳忠信:
你覺不覺得,音樂家說話真有意思?我很喜歡這曲子,聽了覺得感動,前奏部分確實是慧黠而靈動的,賦格部分則一聽就好像是孔子要出場了一樣,我想那裡面有性格的描繪,有掙扎,有嚴謹,有波動,有燦爛的色彩,那是豐富的。而最美的是前奏與賦格的配合與呼應,兩部分是那樣不同的東西,但放在一起,生命就完整了,豐實了,美麗了。
......
重看舊信,重又覺得音樂家的樂思多麼的美。人世殘酷,人生多艱,但流蕩於時間與空間裡的音樂所捕捉與呈現的是多麼的超脫與純粹。前奏與賦格,其實是愛的禮讚,是送給所有滄桑生命的禮物。
音樂會後,我回家寫了東隱西藏,還連帶講了其他作品的信給陳忠信:
你覺不覺得,音樂家說話真有意思?我很喜歡這曲子,聽了覺得感動,前奏部分確實是慧黠而靈動的,賦格部分則一聽就好像是孔子要出場了一樣,我想那裡面有性格的描繪,有掙扎,有嚴謹,有波動,有燦爛的色彩,那是豐富的。而最美的是前奏與賦格的配合與呼應,兩部分是那樣不同的東西,但放在一起,生命就完整了,豐實了,美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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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舊信,重又覺得音樂家的樂思多麼的美。人世殘酷,人生多艱,但流蕩於時間與空間裡的音樂所捕捉與呈現的是多麼的超脫與純粹。前奏與賦格,其實是愛的禮讚,是送給所有滄桑生命的禮物。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墓園裡的土牛:初遇陳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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