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懷我辛苦,好不容易安胎保住,開刀生下我。小時候倒沒什麼大毛病,但先天底氣不足,身體抽長,脫略稚氣後,就發現有甲狀腺的問題。長大在台北工作發病後遇見這方面的權威醫師,她告訴我,我的甲狀腺問題不是機能亢進,也不是機能低下,而是它本身太「憨慢」,別人的甲狀腺工廠可以加班趕工,我的不行,一過勞,它就跳機大亂,喘息停工。所以,我也不需要長期服什麼藥,我需要的只是充分的休息。好心的醫師說她可以幫我開證明,讓我拿給老闆,請段長假就沒事了。
醫師說的沒錯,我確實是在先生下獄後,公私兩忙,過於勞累了些。當時,還沒有周休二日的制度,出版社的編輯工作細膩耗時,往往連星期天也要加班,而星期天是我去桃園龜山監獄探望先生的固定日子。所以我常在星期六中午買好菜,冰存在辦公室的冰箱裡,晚上帶回家,熬煮費時的菜可能先做起來,第二天一早熱一下,再做簡單小炒或涼拌的菜,熱菜熱湯略略放涼,打包或盛入保溫提鍋,另外帶上水果和先生要看的書,出門。出門後先坐社區巴士到火車站,轉公路局的班車到龜山,再轉龜山的公車到監獄。這一趟要兩三個鐘頭,車上人多,常常沒有位子坐,總之我一定會在中午前抵達,趕上會面,並及時把吃食書籍送進去。回台北是反過來走同樣的路線,有時候到了台北還不能回家休息,得要到辦公室再加半天班。
長久下來,因為睡得不夠飽,甲狀腺就當機了。一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即覺得十分疲累,走進公寓,要往上爬三層樓,卻爬了兩三級樓梯便開始心跳氣喘,抬不起腳來,只得攀著扶手彎腰駐足到不太喘了再往上爬,走走停停好半天才入家門。我的朋友李豐醫師電話裡一聽我敘述,就介紹我去看甲狀腺的專門醫師。醫師的診斷讓我放下大半個心,當即謝謝她說不用了,不用開請假證明。
當時的我怎好隨意請長假?我已經是個太過特異的員工,先生出庭受審,我得請假,父母生病入院,我也不時請假回南部,要是再因為自己身體出狀況而請長假,真覺得不好意思。托天之幸,我的工作運氣不錯,在出版好書,正派經營的出版社找到一直想嘗試的編輯工作,總編輯和發行人、社長他們闢草萊起家,久經世事,人脈眼界都有,敢任用我這有反對陣營先生的人,先生出事以後,他們還能為我擋住一些異議,繼續讓我工作。若是為了省事,請我這剛上任不久就麻煩不斷的小編輯走路,也不過是一兩句話的事。而竟沒有。
我很知道這些,因此盡量正常上班,需要加班就加班,在辦公室做不完的文字工作,帶回家趕夜工做,經我手上的文字,決不偷工減料,工作上若有意見也會講出來請總編輯定奪。受美式教育熏陶的總編輯很能容忍我們幾個年輕編輯直來直往的作風,而在文字、圖片環繞中的工作氣氛,緊繃中也饒有趣味,在那裡交上的朋友,直到今天還時相往來,聚會時一回憶當時,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比方總編收養的幾條流浪土狗常在大門開,人客來時,伺機奔竄下樓,我們一聽有人尖叫「來寶、來喜、來福跑了!」,就要擲筆而起,奔竄下樓,去尋那幾隻壞狗狗。晚了怕會發生悲劇。有時人客如白先勇也會一邊責備自己闖了禍,一邊轉身飛奔下樓去追狗。因此有人會在總編不在場時,訓斥那些好不容易追回來的搗蛋狗「你們媽媽不在,看我現在要怎麼教訓你們」,亦有人互相安慰道「連大作家白先勇都要追狗了,我們有什麼好抱怨的」。
又比方公寓式的辦公室,人越來越多,廁所還是只得一間,因此常要排班才能進去,座位最靠近廁所的總編秘書就會自動叫號:「孫某某出來了,賴某某可以進去了!」鬧得誰要上廁所,全辦公室的人都知道。這位偉大的秘書小姐後來取得美國的律師資格,現在是州政府上訴法庭的審案律師,最近回台灣相聚時,還有人提起她在廁所外面叫號的輝煌事跡。
那時候經常加班,身體是累,但因為工作乃與我喜歡的文字為伍,接觸到的人也多呈純良美善的一面,而且和我一樣重視文字,所以日子可以撐持著過下去。看過醫師後,很有自覺的我又回到辦公室工作。
憨慢的甲狀腺後來倒沒有發作過,但那一次當機事件讓我深深體會到體能的極限,人的極限。人是爬一級樓梯,倒一杯水,打開一本書,都需要力氣的。做這些尋常事情的力氣,是一天天培元固本而來的恩典,先天不足的我不應該視作當然,任意揮霍。
然而即便明白了,我也只能盡量補眠,補力氣,要像醫師指示的那樣充分休息,是不可能的。萬幸在我辛苦的時候,一直有天使般的好朋友關心照顧,有的朋友會從國外打電話來,知道我不方便講話,也不知從何說起,劈頭就說: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們在外頭,看見的訊息比你多得多,都知道,只是要你顧好自己,而且曉得這裡有很多人關心。
有朋友疼憐我家住郊區,往返辛苦,允讓我隨時去他們家裡住宿打擾。也有朋友直接來家裡看我,或小住,知道我們交情夠,可以這樣,陪我幾天後,略微放心了,就飄然而去不多說。亦有朋友知道我閱世不深,不通庶物,更不懂政治,只要我聯絡求教,便用淺近的語言為我說分明。
還有寄錢來的,有人自己錢也不多,硬是由生活費裏剋扣出銀兩給我,我當然不能收。甚至有人托朋友到辦公室找我,抓我到路邊上,就掏出錢來塞給我,不准我拒絕。
四面陰霾中,透出光亮來的是人的情意。有些朋友,未必在政治上與我站在同一邊,但卻不改情誼,真切關心。人心實美。要不是切實感受到這一點,當時很可能會覺得做人沒意思吧。
我沒有姊妹,但有情同姊妹的朋友。十二歲念初中時吵吵鬧鬧認識的同窗阿玉就是這樣的朋友。二十年華,她來台北打拼,後來租一間公寓,和幾個人合住,我可以臨時一通電話打去說晚上要加班,可能會錯過回家的末班車,去她那裡打地鋪住一晚好嗎?
當然是好的。她搬了幾次家,那些公寓巷弄總是立時印下我來去的足跡,她小小房間裡的地鋪,總是讓我安心好睡。有一回在採訪工作完畢後,與好幾位同事一起在街上小攤吃冰,大家都安然沒事,只有我回到家後,肚子鬧事,大瀉不止。一夜絞痛無眠,熬至天微明,打電話給阿玉,乘第一班車出去,由她陪著去她家附近的醫院掛了急診。醫師把得了急性腸胃炎的我安置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處置後,給我打點滴。阿玉把我的皮包接過手說她會幫我打電話去辦公室請假,再辦好幾件她自己工作上的事,就回來接我,要我安心休息。
有她接手,我心一鬆,立即就在四周圍哀哀呻吟不斷的,臉被打得鼻青嘴歪的,肚子被人捅了一刀,剛給抬進來的,一直對醫師大叫「好了啦,好了啦」的多位傷病友之間,沈沈睡著了。沈睡醒來後,阿玉已經回到急診室,點滴也剛打完。那時候睜開眼睛看見的明亮天光,聽見的阿玉招呼我的明亮聲音,還有醫師護士在附近走動工作的聲響,讓我覺得像是安全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人間,回到了家。
阿玉領我跟她一起回家,要我繼續睡,她去熬稀飯。頭一沾枕,我又沈沈睡去。醒來有熬好的白粥和醬瓜肉鬆吃。粥香瓜脆,肉鬆新鮮適口,滋味真好。吃完以後,我跟阿玉說,我有力氣了,可以回去了,第二天上班也沒問題了。
我,是有些辛苦的日子,先天不足,憨慢力弱,應付不來,會斷電當機。可是我,總能得友朋撐持,讓我睡上一覺,吃碗好粥,補足氣力。類此的事,發生過好多次,好多次。因此我,總是不寂寞,總是又能在明亮天光下站起來,往前走。一九七九年冬,萬方多難,狂流難挽,傷心無已,可是我,憑著年輕不認輸的銳氣,和親人朋友的聯手扶持,歪歪倒倒走了過來。
多人聯手相握,力氣就生出來了。一九七九年冬~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仍為「天光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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