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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美麗島連作--逝者如斯

2015年9月25日 0 意見
                                        側寫唐文標,兼記一段過往的歲月




一.

是在夏天,空氣中好像畢畢剝剝直爆火星子的一九七九年夏天,我認識了唐文標。那一年春,我剛和陳忠信結婚,不久後結束了在台中的教書工作,興奮而又忐忑的來 到台北,借住在臥龍街一位老同學租賃的公寓,一面找工作,一面找房子,預備要把往後的生活重心移到這個我幾乎完全不曾涉入過的大城市。



每天,我爬了很多級樓梯,敲了很多扇門,也坐公車七彎八拐繞了很多條路以後,常會走進仁愛路中廣公司旁邊的百齡大廈,去九樓看看陳忠信。九樓是美麗島雜誌社 的辦公室,陳忠信在那裡擔任執行編輯,很忙。我在辦公室裡看雜誌,打雜,向執行編輯報告找房子和找工作的進展。然後他繼續工作,我回臥龍街。

高熱的日子,進展緩慢的生活,讓我十分焦急。但是一走進百齡大廈,電梯載我上升,我像是循路進入一個令人忘記自己的,生氣蓬勃的世界,一個格局完整、前景美好的世界。九樓的辦公室,正是這個世界的心臟。

美麗島創刊號出刊的那天,我從雜誌社出來,手提袋裡裝了一本火紅封面的簇新雜誌,心裡盤旋的是方才看見的那些朋友興奮的、睡眠不足的臉孔,不斷響起的、高昂的電話鈴聲,拿起電話就傳來的零售商催索雜誌的急促語句……我走到新生南路的公車站等車,站牌邊一個年輕人,手裡也握著一本火紅封面的美麗島創刊號。我的心猛然一躍,啊,那美麗的顏色,我知道它是從哪兒流出來的,我知道它蘊含的意義------那是很多人把理想、心血溶匯在一起的一個象徵。



悶熱的空氣令人浮躁,讓人不安,但是天邊滾動的急雷又叫人期待,給人允諾。夜裡我總是遲睡,有時替陳忠信重抄一遍某些朋友要交給美麗島發表的稿件,這是為了 不讓朋友的筆跡流洩出去而給他們帶來麻煩。這一晚,一兩點了,忽然門鈴聲大作,我急忙跑去開門。門外是個大高個子和一個比較瘦小的人。大高個子立刻一馬當先,像回到家裡似的排門直入客廳,說:「陳忠信呢?我是唐文標,剛從美國回來,要看他。」

這真像七爺八爺闖進屋裡來了。我越跟這唐文標周旋,越擔心他的廣式大嗓門會吵醒我那累了一天的同學和這屋裡其他的房客。同唐文標一起來的那個人叫王杏慶,後來他的筆名是南方朔。那王杏慶不時有點結巴的加入來,重述或解釋唐文標的話。這場熱鬧真夠瞧的,現在我確定屋裡的每個人一定都醒了來,豎起耳朵收聽這番意外插播進睡夢裡的奇異對話。

後來我知道陳忠信剛到台北不久,已經闖出了名號,就和唐文標、王杏慶這兩個人擺在一塊兒,號稱「台北三醜」。唐文標絕對自信的對我說:「陳忠信那副樣子,跟我不能比啊,他比我醜多了。」我轉述給陳忠信聽,他說:「胡說八道!我再怎麼醜,比他們兩個總好看一點。」

終於,八月份時,我在新店郊外的半山社區租下了一所公寓。房子位於一棟七層樓房的頂樓,站在陽台可以看見面前青翠橫走的山巒和遠處好像窩在山肚子裡的一小灣新店溪水。家在台北,有這樣的景致看是太奢侈了。

可是房子租下了,家卻仍然搬不成,因為陳忠信忙得抽不出空。反倒是隨隨便便託我找房子,我也隨隨便便就替他在我們這棟樓房的五樓找到了一所空屋的唐文標,一下子就隨隨便便的載了一車子書和破舊家具搬上山來,並且不斷的取笑我和陳忠信這種奇怪的處境。笑歸笑,唐文標慷慨成性,也不斷從五樓拋些東西上七樓救濟我們,包括一張供吃飯、寫字用的單腳桌子,一條可以平拆開來當褥子鋪地上的睡袋,一些讓我解悶的舊版本金庸小說……我覺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屋裡過魯濱遜的生活。

我們總算在九月中搬了家。那天在台中,一切整理就緒後,我先搭客運車上台北。到台北後第一件事是趕到雜誌社,看第二期雜誌印出來了沒有。可好,綠色封皮的第二期美麗島順利出廠了,我便帶兩本回新店住所,一本帶到五樓,一本帶到七樓。隨後天黑,陳忠信也押著大卡車到家了。

那時候唐文標多麼生龍活虎,他幫著陳忠信和搬家工人一趟趟上上下下跑。東西全搬上來後,三個人就在一屋子紙箱雜物中間坐下,一邊捧著碗熱湯麵吃,一邊看新雜 誌。唐文標嘰嘰呱呱,放聲品評,看到好笑處,一邊噴麵彈雜誌一邊說「你看你看」。又累,又開心,又興奮,那個久遠以前的夏夜啊。

後來唐文標在這一年過後的第二年出國進修,他在給我的一封信裡提到「去年過了不平凡的360日」,懷念當時「明月好同三徑夜的快樂」。

明月好同三徑夜。其實唐文標和陳忠信是沒有什麼欣賞明月的詩情的。那個忙碌、短暫的夏天真是快樂、快樂,但要說詩情,好像只有採野薑花這件事帶點詩情。

夏季的山上,不被房子和人佔據的地方,隨處可以見到一簇簇盛放的潔白野薑花。初見這美麗的野薑花,十分貪心,沒事就出去大枝大枝的採回來。因為採得太多,每 間屋裡都供了一瓶,連洗手間也不時插了一大枝在窄口汽水瓶裡。一天,唐文標一進我們家,洗手間裡一轉,即提褲大笑而出,喊道:「廁所裡的花瓶,廁所裡的花 瓶!香燕在廁所裡放了花瓶!」

我們都知道這典故出自美麗島發行人黃信介先生。黃先生在那一陣子公開把民社黨、青年黨二黨比做廁所裡的花瓶,除了黨外,其他的人都氣得哇哇叫。美麗島創刊號則應時刊出一張令人爆笑的漫畫。現在唐文標竟把我那點野薑花詩情破壞成一個笑話,但我也忍不住好笑。

那個夏天我們沒有抒情詩,我們有的是戰鬥詩。



二.

夏天漸漸過去,我們完全不曾知覺,秋天卻來了。日子的開始常常是這樣的:我們才剛起床,唐文標就來了。他站在室外放在氣窗下的鞋櫃上,探頭往內張望,看見我 們走動,就咧開大嘴,笑出一口不齊的牙說:「開門,開門,我來看你們幾次了。」進屋後,同早餐,同閱報,就新聞事件的發展推測、評論。忙於出入廚房的家庭 主婦照例只能抓住一些話頭、話尾,但有這些頭尾下早飯吃已夠豐富了。

日子的末尾常常是這樣的:陳忠信在滿天星斗下坐最後一班車回家。我聽見底下樓梯間有了動靜,他先在五樓停下,敲門,有時聲音就此鑽進了那扇門,半天才又再出 現,有時五樓的廣東大嗓門開門後同陳忠信一起劈劈啪啪的上七樓來。這位老廣進門後,家裡好像忽然來了好幾個人,忙亂一陣。

然後大家坐下喝茶,或吃宵夜。這樣一來,我又聽了些話頭話尾。陳忠信在各方人物薈萃的美麗島任編輯,好像是每天在奔騰的激流裡駕舟前進,有這股水流在牽扯他,也有那股水流在推動他。他每天這樣艱苦的駕舟回家,不同唐文標聊一聊,昂奮的心情大概平靜不下來。

唐文標常常笑得死去活來,又指天畫地,議論連連。說著說著他會一指指向我說:「太晚了,香燕,去睡,去睡!」

喝,這到底是誰的家啊?我不服抗命:「不晚不晚,我等一下睡。」但第二、第三指陸續指來時,實在是太晚該睡了。

然而躺在床上,卻因沾了幾點激流中的泡沫,一時也睡不著。外頭兩人嘰嘰咕咕的聲音聽不真切,我卻不由自主豎耳去聽。

我為什麼興奮?興奮令人不安。日子要是能永遠這樣就好了。窗外秋蟲唧唧,客廳裡說話的兩個人顯然沒去想秋夜已深。

總是搞不清唐文標這個人究竟睡不睡覺的,如此夜深不寐,第二天一早還能照樣精神十足在我們家氣窗外探頭探腦。

他總是好像要來不及似的,睡得這麼少,節省出來的時間做很多事,說很多話,罵很多人,寫很多文章。他記憶力比人強,腦筋比人快,說話比人急,下筆更是如風如電。這一切的配合大概是注定的吧。

柑橘上市時,大家常常在寬敞的陽台上曬著太陽剝食。唐文標吃柳丁也與眾不同,速度驚人。他總是把一瓣柳丁塞進嘴巴,用力一吸,汁液精華一下肚,囊膜渣滓就連 皮一起隨手扔下陽台!陽台底下是一片雜草矮樹茂密的坡地,他每扔一瓣柳丁皮就大喝一聲:「種一棵柳丁!」一霎時也吃完了柳丁,也種好了柳丁,拍拍手沒事 幹,就要找我們這些慢條斯理吃個沒完的人的渣。

連吃個柳丁也像要來不及似的。匆匆嚥下汁液精華。這大概也是他太過短促的一生的寫照。



然而當時哪會想到這些?秋天依然是美好的,我在秋涼的時候找到一份雜誌社的編輯工作。應徵去筆試,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出門時,唐文標正盤踞在座,高談闊論。等我考了四、五個鐘頭回家,唐文標仍然在座。見到我,他放下議論,笑呵呵的說:

「考了這麼久才回來,辛苦辛苦。他們有沒有請你吃點心,喝咖啡?」

沒有。我只喝了茶。他搖頭作憐憫狀。

那麼他們兩個呢?竟然陳忠信炒了一道「正宗台灣菜」送飯吃了。唐文標非常鄙視這道菜,他說:「哪有放點肉放點菜,加點醬油炒炒就算是台灣菜的道理?差勁差勁!」

唐文標自詡為烹調高手,有一回他下廚做了一條「廣東酸味魚」,真是平生僅見的一條怪魚。那條魚立意要把所有的酸味一網打盡,配料當然有醋不說,另外還有酸菜、酸筍、酸梅、酸黃瓜、蕃茄醬、檸檬汁……集眾酸於一身,嘗後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我去廚房一看,那道正宗台灣菜是一點不剩,水槽裡倒有一堆盤碗待洗,於是出來臭罵他們兩個太大男人了。

唐文標好辯,尤喜與女生鬥嘴,什麼題目都能鬥上一段。這時一聽我罵,立即精神大振,眉飛色舞的辯道:「我們這樣算是大男人嗎?我們要不大男人一點,怎能顯出 你們女人的偉大?你看我們吃得這樣壞,碗也沒精神洗,正需要你來施展一下身手,化油污為清潔,改混亂為秩序,讓這個家重新像一個家……



三.

第二期美麗島出刊不久,這期雜誌中一篇由另一位執行編輯魏廷朝執筆的文章「新竹義民廟的祭拜------客家人最大的拜拜」,引來一位讀者陳冠學的爭議文章。陳文認為魏文「林爽文到底是革命家還是流寇?史家尚無定論」的說法過於荒謬,「將台灣整個革命史一筆加以 抹煞」,並認為所謂義民即是「替清朝賣命,以抵禦撲滅革命軍的台灣百姓,這些人是台灣的羞恥,是正牌清國奴」,絕非如魏文所言「與其說他們精忠衛國,不如 說他們殺身保鄉,比較接近史實。」

陳文在十月號的第三期美麗島刊出。文後並刊載一段魏廷朝以作者身份寫的附記,以及另一段「編輯部按語」,一時很引起了一些議論,雜誌社也陸續收到讀者來函與回應文章。

義民是不是台灣的羞恥?林爽文是不是革命家?台灣史怎樣處理這些問題?我的歷史課本和歷史老師從不討論台灣史,我在台灣生台灣長,但是多麼慚愧,除了鄭成 功,我好像不大知道旁的什麼台灣史人物,朱一貴和林爽文在我心裡只是些模糊的影子,至於義民,連影子也談不上,更遑論他們的時代,他們的處境,他們的夢想了。

現在台灣史在我的餐桌上出現。我很努力的聽面前一個台灣人同一個廣東人討論著台灣史上的「林爽文反!」他們討論的結果是唐文標以筆名「謝苔心」寫出了這篇文章:

「革命家呢?還是流寇?
  ----- 『林爽文起義』的一些觀察」

謝苔心的文章在十一月號的第四期美麗島上刊出了上半篇。陳忠信在文章前頭加了編者按語,內有這樣幾句話:「事實上,歷史決不是由某種理念演繹出來的,而是各種因素,在摻互錯綜中,有許多曲折的,承認了許多曲折,便不容根據某種理念下一往直前的評斷。因此,本文只謙虛的、平實的作一些『觀察』。」

然而我從這些觀察中,初次了解到認識台灣史之不易,以及梳理台灣史史料所必須秉有的熱情。

謝苔心以為後代讀歷史的人當然不能自已地對先祖挺身反抗惡政,以致拋棄性命的精神,懷抱了欽佩與同情,然後進一步嘗試了解這件悲壯的起義史。他寫道:「後代唸歷史的人,應對當時更多的千千萬萬無辜的老百姓,表示出對他們的更大的歷史遺憾,他們那不可抗拒的命運:傾家、蕩產、妻亡、子散、荒田、廢屋,乃至殺 戮。談論歷史似乎應在這處著眼,站在當時人民的立場上,詢問這些悲慘事件有沒有帶動社會的進步,促進下一代更多的幸福呢?暴動是歷史的必然嗎?究竟應該怎樣改善或減少暴動的可能呢?怎樣我們能對祖先們表示我們更大的同情呢?」

他又感嘆林爽文事件留下的史料多半是官方記錄及地方仕紳的評寫記載,起義民眾自己的思想行為、典章文物早被毀屍滅跡,無從查考,因此「他們究竟要替何天?行何道?怎樣除暴?怎樣安民?」也無由探索了。

那麼,究竟義民是不是台灣的羞恥?林爽文是不是革命家?謝苔心的文章雖然才在美麗島第四期刊出上半篇,我從這半篇文章已約略看出他的意見了。

我和其他讀者都沒有看到謝苔心這篇文章的下篇,下篇被生生掐斷,因為原來應該在十二月份出刊的美麗島第五期沒有出刊。這一年的十二月十日發生高雄事件,美麗島雜誌社在十二月十三日被查封,美麗島人在同日一一下獄。陳忠信也在那天凌晨被捕。我再沒有心情去追想遙遠的乾隆年代的歷史問題。我快招架不住在我自己的 時代摧天毀地、朝我湧來的歷史狂流了。這是我們無法抗拒的命運嗎?


四.



寒冷的冬天自那日清晨開始。猛然的撼門聲響起時,我驚跳下床,習慣性的抓起母親給我的晨袍披上身。不知怎麼回事,兩隻手彎到背後去找晨袍的袖子,卻怎麼也找不對路,穿不進去。我慌得叫起來,怎麼我不會穿衣服了?陳忠信在我背後找著我的手和袖子,幫我把手捉牢了,穿進袖子,在我耳邊說了句「不要慌」,就走去開門。

門外擁進十來個人,先銬住了陳忠信,讓他坐在客廳椅子上,然後是一陣搜索。我全身發抖的跟著他們,看他們搜廚房,搜書房,搜臥房。他們搜出一些書籍稿件,都放入一口紙箱。

我去取出毛衣和長褲幫陳忠信換上,又為他穿上襪子和鞋子。但願這時天塌了地崩了吧。

然而等他們帶走陳忠信,剩我一個人站在凌亂的屋子中間時,地球仍然照常運轉。我該做什麼?我是不是要哭一場?剛想到哭,就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我身體裡面湧出來。但是不能哭,不能浪費時間,我全身的力氣同時朝上奔,把快要衝出來的嚎啕硬在喉頭攔住。

電話響了。要不要接?我還沒有準備好,我還不能面對世界,尤其不能面對家人。

拿起話筒。先是一個男子,然後換作一個女人的聲音:「香燕嗎?忠信是不是剛剛被帶走了?」

是的,是的,你是誰?

「你不要管我是誰。你不要怕。很多人都被帶走了。現在你趕快下山,坐車到景美,到一個朋友------陳太太家。」

她給了我一個地址。我匆匆換好衣服,匆匆抓起皮包。八點多,正是平常我要趕車上班的時候。唐文標,怎麼樣了?上課去了嗎?我匆匆寫了張字條,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還有我要去那裡。

但是走到五樓,正要把字條塞進唐文標的大門底下時,我卻猶豫了。在這樣瘋狂的逮捕和搜索後,投遞這樣一張字條會不會連累朋友?這豈不是證實了我們和唐文標是親密的好朋友?

我把字條塞進皮包,急急去趕交通車。

車上滿座。一個認識的男孩子讓位給我,他要送他姊姊上飛機去西班牙。

西班牙嗎?真好。西班牙真好。坐我旁邊的姊姊微笑告訴我她要去西班牙做什麼。她的笑容好像已經浸染上西班牙的陽光。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我一直與她談著西班牙。

再見,西班牙。我在景美下車。

陳太太,陳鼓應太太的家是棟平房,在一條曲折的巷弄裡。後來這條巷弄和這個被她光環籠罩的家成為我最愛去的地方。

我一進門,黨外的大姊頭蘇慶黎迎上來擁住我。剛才是她打的電話。現在她說:「別哭。我沒有很多時間了。你要堅強,暫時就待在這裡。」

訣別的氣氛使我噤了聲。她同在場的人握握手,拍拍肩膀,匆匆走進廚房,穿過小小的後院,由後門走了。

不到五分鐘,前院傳來打門聲。這個早上我已第二度聽到這種追索要犯的打門巨響。一下子進來幾個人,什麼話也不說,分別跑進各屋翻查搜索,不一會又都回到客廳。

這時候陳太太碰一聲砸了個煙灰缸之類的東西在他們前面,厲聲大罵他們無法無天,亂闖民宅。我被她嚇了一大跳,忘了仔細聽她罵人,只呆呆看著她。這個嬌小秀雅的女人一霎時變得這麼凶猛,給我很大的震撼。對啊,要這樣跳起來反擊過去!

所有的傳播媒體都已發動攻勢。我到街上去打公用電話向我的總編輯請假,她已經知道逮捕事件。店鋪裡傳出收音機播報新聞,再一次告訴我丈夫被捕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聽到播音員字正腔圓唸出他的名字,使我心口抽搐,忍不住邊哭邊走。路上,一個賣饅頭的山東老漢正扶著腳踏車問他的老鄉:「美麗島的事情你聽到了?這批 人死有餘辜!」

我跑回陳家。陳太太叫我在家接電話,她則出去奔走,看看外面情況。中午她又趕回來,接了我同去美麗島總編張俊宏家。

張俊宏也一早被捕,家裡亂成一團,張太太許榮淑紅著眼睛招呼客人,接聽國內外電話。陸陸續續的,十二個被捕美麗島人的家屬都趕到張家。屋裡擠滿女人,大家且說且哭。屋外下起雨。

從那天開始,那個冬天一直在下雨。走到那裡,我總是撐著一把傘。不論在那裡往外望,外面也總是一片雨。

現在從外面的雨中,走進兩個人,是老友周渝和筆名史非非的范巺綠。他們交給我一封信,是陳忠信在出事前寫給我的。原來他早預備著會有這麼一天。

打開信封,抽出寫在稿紙上的信。是他一貫平穩的字跡,是他一貫堅定的語調,是他再三給我的保證:「我一定會回來!」

你一定要回來。你要保護自己,使你健康的回來。我要拼盡力氣,使你早日回來。



五.

後來人家說,台灣的公雞在那一天都被抓起來了,小雞尚幼,無法司晨,於是第二天早上,母雞紛紛啼鳴。

坐在許榮淑客廳裡相對啼泣的女人,很快的收拾起眼淚,每日聚會商量應變對策。來自朋友的意見很多,有人認為我們應該謹言慎行,少惹對頭。但我最欣賞的是周渝 的意見:「你們這些太太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必管人家怎麼想,現在只有你們算是最安全,不可能被抓。隨便你們怎麼去打爛仗都行,儘管不按牌理出牌,按牌理反而行不通。」

我們要求在美麗島事件以前擔任溝通黨內外工作的一位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關先生,繼續出面與我們對話。但是宦門很深,電話難通,我們決定一起步行去總統府陳情。話才放出,關先生電話就來了,而且第二天與全體家屬見了面。

我們一群女人一起去美國在台協會見丁大衛主任,告訴他美麗島事件在國內外各方面造成的惡劣影響。報章雜誌唯恐後人的紛紛責罵我們「告洋狀」、「不愛國」。哼,我們冷笑,只有不像樣的國家才會天天叫人民愛國,告洋狀又怎樣?為了救丈夫,什麼狀我們都敢告。

新聞局長宋楚瑜看見美國的「新聞週刊」刊出同情美麗島人的報導,立即對外發表談話,「以正視聽」。我們與林濁水等朋友討論後,緊跟著亦致公開函給宋局長,希望他在關懷外國人的視聽之前,優先關懷本國人知的權利,看看國內的報章雜誌等媒體如何在法院正式宣判以前就任意誣蔑美麗島人,下惡意的新聞審判。怕他不看國內報章雜誌,我們特意隨函附寄幾份新聞審判的實例。








公開宣告要「哀矜勿喜」的蔣經國總統方面,我們也寫了一封陳情書,輾轉請人送達。信中我們請他察考在事件發生的現場,軍警與民眾先有什麼樣的互動狀況,而導致了到底是「先暴後鎮」還是「先鎮後暴」那尚無定論的混亂局面。

我們的這些動作,新聞媒體自然認為毫無報導價值,唯有一期時報週刊在美女綺羅之間出現了一篇王杏慶寫的關於我們的客觀報導。政治犯的家屬總算也同飛賊大盜和其他人一樣,可以出現在一本雜誌上,而非絕對被整個社會棄絕於暗不見光、無人聞問的所在。這篇簡單的報導也多少沖淡了一點我們很多家屬對新聞從業人員一向 抱持的敵視、畏懼、不信任與避之唯恐不及的心理。

我每天雜誌社一下班,就直奔和平東路上的許榮淑家或忠孝東路上的周清玉家,再不然就是奔到廈門街的張德銘律師家或景美的陳鼓應太太湯鳳娥那裡。我沒法忍受坐 在自己家裡,心中惶然,一刻不寧。家對我而言只是座空屋。我必得要做點什麼,做點什麼。即便是暗黑冰冷的雨夜,我也不想回家,只能喪家犬般在台北街頭跑來 跑去。即便什麼也不能做,看看受難同伴烙著愁苦印記的臉也好。要是同伴都不在家,待在她們家裡也好。我那個時候即便在許榮淑家滿蓄水分的地毯上一腳踩上狗 尿也絲毫不在意。

因此朋友打電話到家裡都找不到我。因此唐文標也是在大逮捕事件發生的幾天後才和邱守榕大姊一起在一位朋友家裡和我再見面。再見面恍如隔世。我們互相擁抱,心裡都知道最燦爛的一段時光已經過去,未來的苦痛現在方始初嚐。



六.




那是台北最寒冷的冬天。「我竟來到了冬天!冬天來到了我。」這是唐文標的句子。

像唐文標那樣燃燒得比別人熱烈的靈魂,怎樣面對最寒冷的冬天?他在美麗島事件後寫了「你眼睛中看得見這場暴風雨」一文,他寫下他在暴風雨中的痛苦:

「我幾乎抑壓著自己的心,想要心不跳動,想要心不要跟這狂暴的世界顛覆,想要心不再狂想,例如跑到街頭上,例如袒開我的手腳腹背,例如赤裸地接受這一場雨……

他跑進風雨中,他看著眼前這場風雨,他思考,他擔心紀錄一切的生命,他走入暴風雨,又讓風雨走進自己。他揮別過去,他期盼,他說:「讓內心的暴風雨奔到外面去吧。」

讓內心的暴風雨奔到外面去吧!很多人不解唐文標寫的暴風雨,但是我了解,獄中的陳忠信在美女雜誌時報週刊上看見這篇和雜誌風格完全不搭調的文章時,亦了然於心。

然而當頭的暴風雨肆虐正烈,什麼時候才會停息,才會收手?它像是永不會停息,天地也好像永不會放晴。唐文標後來在鼻癌末期時曾對我說:「我那時候苦啊,每天 晚上不能睡,眼睛閉上,心裡還在想,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現在怎麼辦?歷史倒退了要怎麼辦?忠信會怎麼樣?大局會怎麼發展?白天在路上走也想,完了完了, 剛剛要建立的東西就被一群笨蛋弄垮了,還重建得起來嗎?」

他說:「我相信我的癌症病根是種在那個時候,是高雄事件弄得我生病的。」

和唐文標很熟的年輕朋友陳文茜曾在他面前笑道:「來抓人的時候,樓上在急急忙忙的翻箱倒櫃的搜,樓下就急急忙忙的收拾啊,燒東西啊……

事情過去以後,未曾身歷其境的人追想這類畫面大概很容易這般取笑吧。唐文標聽了也不生氣,只說:「我怎麼不怕,當然怕,怕得要死!我不怕就不是人。」

怎麼不怕。全台灣一陣暴風掃過,我們天天聽到這個朋友進去了,那個朋友進去了,有時候是閉門家中坐,客廳外面的陽台忽然自外頭乒乓跳進幾個人,有時候是下了 班,在路邊被人帶進車裡。你不知道自己涉足政治的深度是否已構成當然被捕的原因,你不知道明天你在那裡,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分鐘。

據說一對黨外的夫婦在大逮捕開始後就跳上火車,然後兩三個星期沒有下過火車線,不斷的南來北往,不斷的更換列車,後來實在受不了火車了才心一橫下車。事情漸平靜時,另一位朋友回到台北,我們有幾個人同她約了在一家人潮洶湧的百貨公司見面,但她遲遲不出現,大家急了,分頭去找,我那一組竟找進了公司大樓的地下 停車場,一輛車一輛車的看過去……這真是電視、電影上的畫面吧,竟然出現在我們的現實人生裡。怎麼不怕,怕得要死,我們是這樣活過來的。

唐文標在這叫人怕得要死的氣氛中,為陳忠信做了一件沒有別人會做、能做的事: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幫陳忠信整理出了一份長達六千字的思想、讀書年譜。當時除了黨 外一些人,外界很少人認識年輕的美麗島執行編輯陳忠信。他被捕以後,國內外關心的朋友和組織想要知道他是誰,他是從那裡冒出來的,他為什麼會去,為什麼有能力去揚起大旗,做黨外機關雜誌美麗島的執編,卻無從得知。

我請唐文標幫忙寫一份介紹陳忠信的簡單文字。他竟夾敘夾議寫出青年陳忠信的思想生平,最後他寫道:「他開始踏出他更長的征途,將生命踏出來!」





七.

陳忠信被關在景美的軍法處。聖誕節過了,新曆年也過了。我工作的雜誌社要我和其他同事分別去各省同鄉會採訪年俗,去著名老店記錄火腿、板鴨、年糕等各式年菜的製法。

為了保有我的工作,我盡職的滿街跑,筆記本裡一頁頁填滿了火腿、板鴨和年糕,殺豬、放炮和看燈。一切令我覺得荒謬。丈夫被關起來了,火腿跟我有什麼相干?看 燈於我有什麼要緊?我不想過年,不想回家,不想看街頭的笑臉,不想和忙於採辦年貨的人擦肩而過。面對那些津津樂道老家年俗,熱心講解年糕製法的好人,我常 常想朝他們大喊:「這些都不重要!你們知道最近發生的事嗎?」我大概快要發瘋了。

終於在我拼命記、問了一天之後,一個晚上我坐在唐文標客廳的沙發上爆發了。我說我忍夠了,再也做不下去,要辭職。說完大哭。

永遠記得唐文標的神情,他在眼鏡片後冷冷的看著我,等我哭完,丟過來的不是衛生紙,是這樣毫不同情的話:

「哼,你以為怎樣?這世界就是這樣子!不想做也要做!你以為我教書天天很高興?不高興也要教!學生笨也要教!生活就是這樣子!我們只能這樣子!」

受教了,唐某。我擦乾眼淚,回家咀嚼我的生活,第二天仍舊出門採訪年俗和年菜,從此割除了少女時代以來盼望恣意任性、瀟灑來去的浪漫人生觀。

眼前的是一個以前一直存在,但我不曾真正面對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被迫害,尊嚴被踐踏,與你最親近的人也可能在你面前背過臉去,而感受到另外一種放棄你、背叛你的椎心的痛苦。

我在張德銘律師家裡聽到了兩捲鼓山事件之後,當事人姚國健和邱勝雄跑到台北來向一些關心人士申訴的錄音帶。我從來沒見過他們,但聽他們說話,便覺得他們像是在我面前,我彷彿看見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性格,他們的過去,還有他們的未來……他們是我過去不曾認識的許多人,在巨大強權布下的羅網之前不勝驚異的瞠目以對,掙扎著想要逃離,而終究是逃不掉的。

我在陳鼓應太太那裡聽到他們夫妻過去的遭遇,以及台大哲學系事件。她說災難來時,那些年輕學生就像一群失巢的小雞,任憑風雨欺侮。

我認識了新朋友李豐醫生,她的記者先生李慶榮是一樁政治言論案件的受刑人。李慶榮是在太太上班不在家的時候被帶走的。於是,她拖著癌症病體在一團迷霧中四處尋找那個失蹤的人……

過了舊曆年後,一九八0年的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消息傳來:偵訊的結果揭曉,三十多位美麗島人將移送司法,陳忠信就在這一組人中間,而黃信介等八人則將遭受軍法審判。

二十七日,我們一群家屬在博愛路法院、土城看守所和景美軍法處之間往返奔波,結果多半的人都徒勞了,我們見不著想要見的人。踏出軍法處的側門時,我聽到一聲淒厲的哭喊自人群中拔出:

「我的兒啊,冤枉啊,我的兒啊!」

那是林義雄律師的老母親。

頓時所有的聲音都在人間母親的哀痛之前停息了。

林太太方素敏扶著老太太沿側門外的小路慢慢走向大馬路。記者們如夢初醒,紛紛發足追去。老太太一路走,一路仍在痛哭。

老母親的希望破滅了。高雄事件發生後,有些朋友以為林律師同這次事件沒有什麼關係,當局根本沒有抓他的理由。他的親人和朋友都幻想著偵訊過後,他會被釋放。

很顯然,林律師同高雄事件有沒有關係並不重要,他過去成績單上的積分過高,因此他現在一定得接受軍法審判。至於公平,林律師的老母親在那條荒僻的小徑上奮力討取的公平,那是有權力者不曾考慮到的問題。

第二天,二月二十八日,林律師的老母親在信義路家裡的地下室被人亂刀刺殺死亡,亭均和亮均這對七歲的雙胞胎小女兒也同時被殺喪生,九歲的大女兒奐均身受六刀重創,被發現後急送醫院,奇蹟似的保存了性命。

全台灣一起面對這樁血案。發生在無抵抗力的老人及稚嫩小女孩身上的慘事,促使每個人追問:是誰做的?為什麼要做?為什麼在台灣會發生這種事?老人在那條兩側蔓生荒草的小徑上追索的問題,也成為大家的問題。公平在那裡?正義在那裡?美麗島人是咎由自取嗎?是死有餘辜嗎?他們的犧牲是無意義的嗎?他們要追求的是什麼?他們追求的,值得全民去追求嗎?

我惶惶然跟著其他家屬到處亂轉,恐怖在後面追著我們。終於我還是得回山上的家去看看。唐文標立即找了邱守榕上山陪我,他也早準備好兩副插銷,我一到家,他便帶了榔頭、釘子上來,把兩副插銷一上一下分別在大門上釘牢。

雜誌社的總編輯也找了我去談話,她覺得氣氛不妙,怕我也出事,問我是不是回彰化公婆家住段日子比較好。

氣氛確實不妙,我收到的信,封口常常是打開的,先我看過的人不願費神把信再封起來。我每天早上上班,一出門就看見對面站著同一位先生,他跟著我坐車、轉車、下車,走到辦公室,然後他下班離去,明天再見。有個星期天李豐醫生帶了一位黨外的老友和另一位與政治無關的醫生同事來找我爬山聊天散散心,第二天她那位醫生同事就接到要他以後別接近我們「那些人」的電話。還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現洗手間的抽水馬桶非常骯髒,穢物沒沖,是有人進來用過,不想沖乾淨。   

但是,這裡是暴風雨的核心,我怎能離開?我不願拋下剛剛建立的家,逃回老家。我不願自動撤離這座恐怖的城市。因此我打開別人先看過的信來看,我和不認識的那位先生一起擠公車上班,我把整間洗手間徹徹底底沖刷洗淨,盡量如常過日子。而雜誌社的工作是讓我能在這恐怖城市生活下去的一塊浮木,只要他們不辭退我,我決不主動辭職。

我知道我給我的老闆惹了極多的麻煩,為了我,他們得不時去回答來自各單位的問詢:這個暴亂份子的太太是怎樣進入雜誌社的?為什麼要錄用她?還打算繼續雇用她嗎?另一方面也有關懷的友人去詢問他們:這個政治受難者的太太在雜誌社還好吧?請照顧她,謝謝。



八.

這一年,陳忠信在判定四年的服刑期後,由台北的土城看守所被送往桃園的龜山監獄。兩位優秀而年輕的辯護律師林勤綱與李達夫好像比我和陳忠信都難以接受這樣的 判決。我安慰他們,不是死刑,不是無期徒刑,不是像過去的許多政治犯那樣被解送到綠島去,人還活著,四年,我們接受,我們撐得住。我們這個時代的反對運動 者既然站出來了,既然講話了,就該有志氣承擔坐牢之苦。兩位律師嘆氣。我送他們各一套我參與編輯的書。那是他們付出心力,承擔壓力後,唯一得到的一點物質回報。回想起來,那也是我們那個時代才會有的事,燦如明星寶石。

這一年,我的母親去世。在陳忠信被捕之後的那段日子,我曾經以為比起那段國家暴力當頭罩下的經歷,世上再沒有更叫人驚怖痛苦的事,然而母親病重、逝世,卻像 是對我劈面指出,驚怖痛苦使我妄自尊大,以為自己的遭遇是最不幸、最可怕的,因此更難招架的驚怖痛苦又臨到我的身上。然而如果時光倒轉,如果我在命運之前謙卑柔軟,而不倔強自負,我自己就會倒下去,又怎能抵擋逼人的世界、強權的政府?陳忠信出事以後,我從來沒有在母親面前掉過淚。也許母親倒是希望看見我哭泣,因此她可以撫慰我,試著把我拉回她身邊那個安全的世界吧。但是我在她面前一次也不曾哭過,我永遠不認輸,更決不認錯。於是母親自己認輸,敗於病痛,並自人生退離了。如果我不是我,會有不同的結果吧?

這一年,我過去申請到入學許可和獎學金,後來又申請延期入學的國外大學,來信問我究竟還去不去唸書。還去不去唸書?我問了唐文標和李豐的意見。

唐文標說:「當然要去!難得的機會不應該放棄。朋友可以代你照顧忠信。你和忠信應該各自把握時間好好讀書,追求進步,以後可以做更多的事。」

這正是唐文標會說的話。他永遠把人生更高遠的目標列為第一,他認為生活應當朝那高遠的目標前進。

李豐說:「不要期待朋友照顧忠信。別人永遠要忙別人的事。盡責任顧好眼前才能談未來。」

這正是李豐會說的話。沒有那麼浪漫,但是非常實際。李豐把平凡的人當平凡的人看待,唐文標卻往往對平凡的人有著不平凡的期待。

於是我遵從自己的直覺,留在台北。但是唐文標為我指出的那一種未來,一直是我珍視卻不陷溺的另外一種可能。

也在這一年,兄嫂般呵護我的唐文標和邱守榕出國研究,並在國外結婚。不久,唐文標在國外發病,住進醫院。出院後,他整理文稿,成書一冊------「我永遠年輕」在十月份出版。他在書後記裡提到陳忠信和我,並宣告:「命運算什麼呢!」

這便總結了過去這一年,永不會忘懷的慷慨激越的一年,驚怖痛苦的一年。






九.

唐文標的命運是要向病魔搶奪時間。他一路搶奪回了台灣,並和邱姐在新店山上的舊居附近賃屋落腳,又同我成了鄰居。

唐文標每到一地,就要去找朋友,朋友也要來找他,他整天花在罵人、助人、對談、爭辯上的時間不少,很耗費精神。關心他的一位鄰居友人孟祥森將心比心,便自作主張,在通往唐宅的一段階梯路入口立了一塊牌子,上書數言,請來訪的朋友在步下階梯以前止步想想,是否該多給主人一點安靜,讓他休息。

牌子立下以後,心中最不樂意的大概就是「主人」唐文標。後來也不知怎的,牌子就不見了。很可能是主人在月黑風高、夜深人靜時,偷偷出去拔掉的。

蘇慶黎說:唐文標得癌症不會死,沒有朋友他會死。

是的,生活必須要跟以前一樣。生病了,朋友還是照樣要交,架還是照樣要打。當外頭的世界日日波動,時起變化,這個生病的人沒辦法靜坐家中,與病相對。一九八 二年有一段時間,唐文標和「大地生活」雜誌社的年輕朋友非常關注一些以老鼠會獵人頭方式經營的推銷公司對社會的不良影響。我常見到唐文標精神抖擻出門採訪,也不時聽他講述這類公司的內幕。如果不去廚房看邱姐細心調弄那硬如木頭的褐色靈芝入鍋熬湯,你不會相信在客廳高談闊論的主人其實身患重病。 

一九八三年一月,唐文標、邱守榕的兒子唐宏人誕生於台北。夏天,他們因房屋租約到期而遷居台中的邱姐宿舍。

同年十月,陳忠信出獄。在他出獄之前,我的父親------對我行事為人看世界有很大的影響,並總是默默關懷我們、支持我們的一位最慈厚、堅強的老人------病逝。

一九八四年五月,唐文標的新書「中國古代戲劇史初稿」出版,他在後記中提及「新生嬰兒唐宏人剛滿周歲,希望他生活在更自由的人間吧。我們這個時代只有這樣子了。」

這一年八月,我與忠信的兒子----小名阿牛的函谿誕生。雖然我早已知道我會多麼愛他,但護士把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交給我時,我發覺我錯了,我愛他超乎預想。阿牛像是上天跟我談和以後,送給我的無價禮物。

我笨拙的學作母親。當時唐文標夫婦人在國外,他們返回台北以後,立即打電話來問詢一切。唐文標在電話中長長的發表了一篇感想:「香燕竟然也會生孩子!這真是奇聞怪談,想都想不到的。你真的生出了孩子?沒搞錯?我們馬上就要來看看,不然沒辦法相信。生出了一個人,不簡單,太厲害了!如果你也會生孩子,那世界上還有什麼不可能的事?你、你,你天下無敵啊!」

他們坐計程車帶了大堆禮物到達時,阿牛剛吃完奶,唐文標立即以薑是老的辣的自信神態,抱過阿牛,示範拍嬰兒背,讓他打嗝的唐門手法。那手法真是與眾不同,他只用兩三根手指,輕敲阿牛的背,「力道用得恰到好處,把真氣灌入」,像是在彈奏什麼樂器似的,只一兩下,樂器便響了,阿牛打了個大飽嗝。舉座皆歡,唐文標說:「怎麼樣?服了吧?做人父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多學學!」


這次他送給我們的書「中國古代戲劇史初稿」前面扉頁上的題字說,書是送給我們及「新生的嬰兒------人類的希望」。我想他是看到了人類生生不息的力量,而衷心禮讚那如花初綻的新生命。

然而在看著孩子日長夜大,學站立,學走路的時日間,唐文標的身體卻逐漸枯萎。他時常到台大醫院打針,也時常上山到我家近鄰蘇慶黎家,請資深護士蘇媽媽為他打點滴補充體力。不論到那裡,他在躺下打針以前,一定先電召陳忠信去,兩人便一個躺著,一個坐著,講論不休,有時直講到夜深,跟以前一樣。

有一次,唐文標到台北,又上蘇媽媽家打點滴。適逢陳忠信的作曲家朋友賴德和到我們家來,陳忠信聯絡了唐文標也一起過來談話,我便走去接他。

是春天,草長花開,陽光晴暖,唐文標卻要穿上一件長袖夾克才出門。他一邊穿,一邊說:「我怕死,要多穿一點才行。」

我提起他的隨身旅行袋,不知說什麼好。我希望能跟他談談死亡,但我沒有足夠的智慧洞透死生之事,只有沈默不語,為他把夾克拉扯順當。一路走,我一路感覺這滿目春光之殘忍,沒有一朵花會因為一個人就要死了而不開,沒有,春天自管自的燦爛著。為什麼要死?陳忠信回來了,別的一些朋友也回來了,劃在美麗島上的刀痕也許會有癒合的一天,為什麼不長長的活下去,看著人間逐漸迴轉? 

我跟在唐文標後面上樓,他因為人瘦了,衣服就變得過於寬大,內八字的步伐更顯得拖拖拉拉沒力氣。

然而一進我家,唐文標的力氣便來了。他不待介紹,就風神颯爽,跨步上前,同賴德和握手,「你好,我是唐文標。」大家在陽台坐定後,不等茶水端來,沒有虛文客套,他立即面對第一次見面的朋友,直接切入:「我以為,中國音樂的問題是……

中國音樂的問題是什麼,我沒有聽進去。我看見了這份能與春光爭燦爛的生命力,我感覺這個腦子不歇息的人,仍然是屬於春天的。他還活著,同我們坐在一起,談著大有問題的中國音樂……我知道,春天的花謳歌的是不死的生命力,永不認輸的生命力。




十.

在一封美麗島事件過後,唐文標由國外寫給我們的舊信中,他曾引前人詞嘆息:「『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世事本亦如此。」他又龍飛鳳舞題下清張惠言的名詞: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筑,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唐文標的生命,是慷慨高歌的生命,是秉燭惜春的生命。他在許多人的心版上,銘刻下高昂的曲調,那是極珍貴、不能忘的東西。與唐文標相得的朋友,同他交遊時,便沈浸在你來我往,擊筑高歌的生命情調裡。慷慨高歌不是我的生命情調,但我有幸能在自己和台灣社會的一段動盪歲月中,認識這樣的朋友,我也衷心讚嘆這樣一個要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很多很多的人裡面才能找到的人物,在我自己的時代裡出現在我的眼前。

唐文標過世後,這世界發生了很多事。他沒有看見東歐的變化、蘇聯的變化,他沒有看見韓國的變化、中國的變化,他也沒有看見他最後駐足之地台灣的變化。如果他看見,他會怎樣想?這顆不甘於歸順的心會怎樣想?

世界在向前走,也許是像唐文標所希望的那樣,朝著平等、正義、永遠的和平那個方向走。無論如何,唐文標總是鼓勵著人,總是向人指出有光的所在,總是相信並大聲說「這世界仍是有希望的」。而我,在經歷了一些世間的風波、人生的情境之後,做了媽媽,滿心都是孩子,也願意相信「這世界仍是有希望的」。 

時光流轉,孩子長大,側轉頭時,我會看見唐文標,以及那一段過往的時日。




逝者如斯。是為記。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一九七九,動盪美麗島:側記唐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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