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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聞追想錄----美麗島連作--紫藤花下

2015年9月25日 0 意見

我在南部長大,台北是我嚮往之城。好吃的蛋糕,好看的書,精采的表演,都在台北。台北似乎是允諾之地,不過台北好像並不歡迎我。小時候去過台北,雖然那是大事,但只浮光掠影遊過幾個景點,留在我心上的是天氣、雨水、光線和顏色的綜合印象,深切記得的竟是在台北吃壞拉肚子的事,大概小女生每天在家吃媽媽煮的飯,腸胃太乾淨,頂不住大城市的油花。在中部上大學以後,認識了家住台北的同學,她們的家成為我寒暑假暫時落腳的據點,同學帶我由那些據點出發,遊逛過城裡和郊區的一些名勝,例如武昌街古色古香的明星咖啡屋,那時候就去朝聖過,一邊四處張望有沒有作家的身影,一邊吃了好吃的豬排飯和冰淇淋咖啡,開眼又開胃。但我仍然覺得台北鏡花水月,跟我距離好遠。


直到認識同校的先生,跟他走進台北新生南路上巷口一棟老舊但古雅的花園小樓,認識叫做周渝的小樓屋主,碰碰碰的踩在木地板上,樓上樓下四處走看,又在有壁爐的大客廳坐下,認識在那屋裡隨意進出的朋友,和不用付房租的房客,知道因為我也是周渝的朋友了,以後我也可以這樣隨意進出,或者借住,我在台北始終不安的心,就穩了下來,有時候歇在由牆壁和地板縫隙鑽進屋子的紫藤老莖條上,有時候歇在周渝端出來的熱茶杯上。

瘦弱蒼白,好像不大食人間煙火的周渝,不曉得是不是為了歡迎我來,特別帶我們去小巷斜對面,他的私房西餐館「老爺飯店」吃西餐。這西餐館別致,是開在一所日本式住宅房子裡,裡面很安靜,用餐的人不多。 我們碰碰碰踩在木地板上,走到走廊臨落地玻璃窗的位子,坐在老藤椅上點餐。周渝好像很瞭解廚房的情形,他說不要管菜單上寫什麼,雞腿好,就都點雞腿吧。果然淋了褐色醬汁的雞腿盛在白瓷盤裡端上來放在厚厚的白色桌布上,很像樣,也很美味。那是一種跟現在的西餐不一樣的老式西餐單純濃郁的味道。

人多的時候,周渝要是手上有錢,也會邀那些不請自來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飯打牙祭。大家錢都不多,當然沒人會拒絕。我就跟著去新生南路上的「大聲公」好幾次,那裡老闆大聲公燒的大魚頭特別道地入味。圍坐大吃又大說的這一群,人人胃口不小,青春正好,各有專攻,有的在編劇,有的在編舞,有的在編書或寫書,有的在畫畫、搞音樂或研究古琴,有的在忙反對運動,為台灣找出路,還有的低頭喃喃,不理別人,是精神有些狀況?不,是思想沒搞通,拿著筷子還在想。這些人,後來很多都做出了成績。周渝似乎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他看得出才剛萌芽,或甚至深藏還沒有萌芽的好東西,他會催生這些好東西。他用大魚頭,他用他的家,後來叫做紫藤廬的花園小樓,呵護、照料所有他看見的好的可能。真沒有見過比他更無私、更大方的人。作周渝的太太,大概比較辛苦,但我們作他的朋友,實在是幸福。

先生一直難忘七零年代認識周渝以後,他們在老屋客廳舉辦的幾場讀書討論會,像Michael Polanyi的Meaning一書,那時候就曾分好幾次逐章細讀。他認為當時與友朋一起在客廳壁爐前細讀的一些人文典籍,對他起了長遠的影響,直到今天,他的思考取徑還可回溯至當日扶疏花木間的那座磚木樓房。

他與周渝,除了分享對生活的感思,也分擔對時代的憂心,一九七八年,他們一同投入將於當年底舉辦的立委選舉,為張德銘律師助選。他們寫文宣,做大字報,深入桃竹苗的大街小巷,撲面而來的是正躍躍欲起的台灣社會力。

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發生以後,反對運動的力量被迫收束,沒有入獄的朋友也都烏雲罩頂,非常苦悶,我記得那時候去喝了一位朋友的喜酒,大家好像劫後餘生般一個個在樓梯口冒出來,遊魂一樣靜靜走過來,靜靜捱在一起坐著,悶頭喝酒吃菜,輕聲交換彼此知道的消息。消息都差不多,沒有好消息。 過來敬酒的新郎新娘,笑容帶著歉意,說話小聲低調,好像覺得自己真不該在這個節骨眼結婚,實在是不得已才結婚似的。

又有朋友的太太難產過世。還那麼年輕,在最大的醫院搶救,卻搶救不回來。我們去醫院看她,她正在生死線上徘徊。孩子生下來了,母親卻要走了。我們毫無辦法,只能輪流跟朋友握手,或用力拍他肩膀,希望他挺住。

流年不好,結婚沒有喜氣,生產卻是難產。朋友們奮力爭取的民主自由也難產了。

流年不好,滿懷苦悶的朋友除了周渝家,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在那裡,才能喝喝茶,講點心裡的話,抒解苦悶。朋友帶朋友,去的人多了,大家覺得不能都讓周渝請客招待,便建議他乾脆在大客廳裡開茶館吧。周渝說那也可以,就把客廳收拾收拾,現成合用的桌椅拿來擺擺,自己聽的音樂放給大家聽聽,這屋子的靈魂原來就有格調,這下可就浮現出來了。

原先不認識的人也來了,周渝只好把客廳旁邊的餐廳也收拾出來,免得大家擠坐不舒服。再後來,所有房間都收拾出來,牆壁掛上好畫,適當的地方擺上好花,彷彿不經意,一切卻很協調,人人都覺得美。這時候,台北人就知道新生南路上有家紫藤廬,十分脫俗,忙中坐坐,可以忘憂,可以吸收到和外面不一樣的空氣。


一九八三年十月,繫獄近四年的先生終於出獄回返社會,重啟生活。在微微的恍惚中,他走進紫藤老屋,看見收拾乾淨的老屋煥發新的生命,紫藤花影蔭庇的已不只是原先的朋友。他在這裡坐下,會見老朋友,認識新朋友,和睽違已久的台灣社會重新接上頭。八四年二月,在我和先生結婚五週年的那天,我們在紫藤廬請周渝和幾位親近的朋友喝茶話舊,朋友端出的大蛋糕上用奶油花體字寫著:好陳好香好種。


記得是在一九八七、八八年吧,那時候,已經出獄,正忙於撰寫社會評論,並為出版社編輯書稿的先生,常和傅大為、夏鑄九、錢新祖、錢永祥等幾位從國外回來不久的青壯學者,討論一本新雜誌「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的出刊事宜。熱心的周渝由先生那裡聽說以後,慨允擔任雜誌的發行人,而且撥出紫藤廬的一間包廂紫蘇房,讓每月至少一次的,常有十多位編委出席的編輯會議在那兒舉行,不收租金,茶資也免費。此後多年,都是如此。他從不過問編務,他只是認為台灣社會在經過大傷大痛回魂後,出現這樣一本雜誌是有意義的,便二話不說,出手相幫。這正是周渝的作風,慷慨,又有俠氣。


因為他的大力庇護,也因為紫藤老屋新一代聰慧女主人的照應,不同的思想在老屋裡往來相激,各形態的藝術也在這裡開枝展葉,綻放花朵。

一晃相識超過三十年,他忙,我們也忙,有時候好久沒見,但每次見面,每次走進紫藤廬,總覺得好像昨天才見過面,總覺得大家還有好年華。因為看周渝,即便生活變動了,關心的事情改變了,但周渝還是當年那個要往前衝撞的周渝,無私、大方、愛美愛智愛才的周渝,歷經滄桑歲月後,還在。因為我們最好的一段時光,正在開展的,但還不知道會怎麼走的,可能無限的一段時光,原汁原味保存在這裡。老紫藤還在,茶葉香也在。

在這變動不居的世界,在這流光歲月去有聲的台北城,情愛會變人會老,老樹被砍,老屋被拆,老爺飯店早沒了,大聲公的大聲公老闆不在後,大魚頭也變了味,因此,不變的人和物特別叫人珍惜,保存了好多人最好時光的紫藤老屋也真讓人流連疼惜。

當我們很多朋友說起紫藤廬,音聲方吐,話語未全,臉上就隨心裡湧上的感覺而辴然泛起越來越滿的笑意。我們心裡湧現的不只是老紫藤和屋裡屋外的植物,不只是前前後後光陰徘徊的廳堂內室,還有一時難以言說的,連結於這棟藤蔭老屋和自己生命歷程之間的有機故事。我們的眼光於屋內流轉,於花上流連,空間與時間,脈脈含情,包容著我們。

深吸一口氣,吸入氣息、光線、顏色與聲音......當我們的靈魂、記憶有了得以棲居的處所,世界就不是鏡花水月的世界了。有時我搭乘公車經過紫藤廬,有時我步行走過紫藤廬,我想到,如果我下車,或停步,然後走進紫藤廬,周渝就會請我坐下喝杯茶,我也想起,有這紫藤老屋的台北城,是我住居最久的城市,是我跌倒再爬起的地方,是我兒子出生、成長的地方,是我與我的許多朋友留下印痕的地方,它,早已是屬於我的城市。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紫藤廬的老時光」。

本篇部分文字,引自一篇短文----好幾年前,周渝請一些朋友講講對紫藤廬的感覺,跟紫藤廬的關係,陳忠信就說了一段話,後來我把那段話整理為文,做為我們和周渝,和紫藤廬因緣的一段註記。

短文如下:

一九七零年代我在東海大學讀書的時候,我所參與的人文社團「東風社」邀請周德偉先生來校演講,我因此認識了陪同周先生來到東海的學長周渝,並和興趣廣泛的周渝展開了在藝術、音樂、社會、文化、經濟各領域內的交談,結為好友。後來我偶爾北上台北,談話的場景也自然移至新生南路上的周家。不久周德偉先生移居美國,周家的客廳迅即成為周渝友朋聚會的沙龍。周伯母不在,沒有女主人打理的房舍逐間蒙上灰塵,周渝的友朋也逐間進駐,或讀書,或工作,或喝茶,或清談,彷彿在自己家裡一樣,十分自在。我到台北時,則自然下榻後來叫做紫緣廳的最裡面一個房間 。夜半清夢不時被睡在隔壁書房的周渝長吁所吵醒,我一聽他在那裡又陷入存在的苦思,喊些什麼「周渝周渝你要死了」之類的話,就敲敲隔間拉門回吼:「不會死的,趕快睡覺!」心想這樣的周渝,大概沒人敢嫁,女人半夜聽到他這樣喊,嚇也嚇死了。

白天我們辦了幾場讀書討論會,像Michael Polanyi的Meaning一書,就分好幾次逐章細讀。而當時與友朋一起在客廳壁爐前細讀的一些人文典籍,對我起了長遠的影響。直到今天,我的思考取徑還可回溯至當日扶疏花木間的那座磚木樓房。我深深的感謝,在我摸索、跌撞的年輕的日子裡,有那樣一座花木扶疏的磚木樓房,有那樣一個開闊無私的朋友。

周渝同我,分享對生活的感思,分擔對時代的憂心,一九七八年,我們一同投入了將於年底舉辦的立委選舉,為張德銘律師助選。我們寫文宣,做大字報,深入桃竹苗的大街小巷,撲面而來的是正躍躍欲起的台灣社會力。因為中美建交的緣故,政府中止了這次選舉,不過隨後我投入了美麗島政團的活動,編輯美麗島雜誌。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美麗島事件爆發,我被捕下獄四年。


一九八三年十月,我踏出牢獄,重返生活。我發現新生南路上那棟花影深深的樓房被周渝整理成室內雅致,室外怡人的紫藤廬茶藝館,他除白蟻,植花木,闢水池,還增建了日光畫室,他讓人在茶香中沈靜下來,浸潤於他獨特的文化品味裡。老屋煥發出新的生命,紫藤花影蔭蔽的已不僅只是少數有福的朋友。我在這裡坐下來,會見老朋友,認識新朋友,逐漸和暌違已久的台灣社會接上頭。八四年二月,在我結婚滿五週年的那一天,香燕和我在紫藤廬切開朋友送的蛋糕,並請大家喝茶。八月,我兒誕生,周渝特地請紫藤廬的廚房師傅給香燕熬了營養的稀飯吃。

孩子以他的速度成長,生活依它的節奏運行,社會變遷,政局起伏,思想激盪,紫藤廬一直是我們及許多朋友重要的據點,這棟優雅的老屋容納了太多的回憶。年年紫藤花開,紫藤花落,總是吸引我們和無數的朋友一次又一次的走進藤蔭老屋,每次離開,我們就在老屋裡留下更多值得珍視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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