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聞追想錄----舊時風景

那天，我和先生回到台中舊家所在的社區喝老友娶媳的喜酒。我們到時，天尚未昏，廣場上正在鋪排酒席，我們先至廣場旁邊喜氣洋洋、鬧熱滾滾的老友家裡道了喜，然後趁著還亮，去外頭走走。

多年沒有回到這個社區了，自從搬到台北，開啓風波不斷的新生活以後，就沒有回來過。結婚後的第一個家，是安置在這裡的。那時候，這裡很安靜，綠地很多，許多兩層樓人家的小院裡，花樹也長得很茂密，夜晚散步時能聞到飄出牆外的香氣。這裡也很方便，有看病的診所，有買菜的市場，也有可以借閱書報的圖書館。住家過去兩家，就是米店，燒飯的時候不怕早先忘了買米。走五分鐘路就有牙醫診所，我的一顆長歪的大牙是在那家診所拔的。

可是離開這裡，我在過我風波不斷的新生活，緩緩蛻變的時候，這所舊社區也在時光中改變了。過去的綠地，起了密密的房子，放眼所及，盡是房子、房子，過多的房子似乎把從前舒緩的生活步調推除不存了。暮色裡面，我們找不到從前的地標，甚至也找不到過去的舊家，不時亂指一氣說，是那裡吧？從那裡繞過去，大概就是那時候住的巷子吧？

可是繞過去以後，發現不是的，眼前出現的是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的景物。我們都同意，米店那種過時的商店，當然早就結束營業了，不過圖書館和菜市場應該還在吧？只不曉得它們隱身在哪個方位的新舊房屋群裡。我們走到一家時新的室內設計事務所前面，就著投射燈的光線欣賞近年流行的小院造景----種在大盆裡的一棵雞蛋花樹遮覆一方茸茸草坪，在四方擠壓的公寓之間，營造出南方安逸的風味。

變成這樣了呢。這麼多房子，設計裝修的工程大概接不完吧？我們失笑搖頭，一面循剛才走來的路回到老友家。新娘子已在樓上梳妝打扮好，正小心提起長禮服裙襬，緩緩走下窄窄的陡直樓梯。好漂亮啊！我們夾在一屋子人裡，一塊兒仰頭讚歎，然後轉身讓路，避到屋角。

這窄窄的陡直樓梯，這磨石子地面的兩層樓屋子，跟米店旁邊的舊家是同樣的格局。當時就是拜託老友夫婦幫忙留意，才找到了結婚後的住所。我們把兩個人的書籍、家當搬進去以後，屋子還很空，客廳沒客廳的樣子，只擺一張吃飯桌子，腳踏車也牽進來放。我們看起來大概不像新婚夫妻吧，當時搬家的貨卡走後，米店老板娘過來一看，看我們只有書桌、書櫃等幾樣家具，連電視也沒有，滿地堆了用塑膠繩捆牢的一摞摞書，還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紙箱正在拆，裡面也是書！老板娘立刻靈光一閃，問說：你們是不是來開舊書店的？

那除了書，別無長物的簡素屋象，看起來應該也像是兩個學生一起分租一棟房子吧。不過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廚房，即像小時候扮家家酒一樣認真安放鍋碗瓢盆，開火煮飯炒菜吃。因為像扮家家酒，沒有迫人的緊張感，倒覺得好玩。

那時候，過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生活的我，發現零零碎碎的燒飯買菜家事問題一一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平素不大留心的事情，不留心不行了。我常常想到母親，想跟她說話，想問她家事訣竅。但我自己不知道我是那麼想念她。有一天我慣常跑去老友家，同母親講完電話後，才發現了我的想念。

因為租屋處沒有裝電話，我們給父母家留了老友家的電話，有要緊事情的時候好聯絡，我想問母親什麼的時候，也會匆匆跑過去打電話。那天我放下電話，跟女主人道了謝要走，一向直爽如姊的女主人跟我直言了。她說，我家上個月的電話費暴漲一千多塊，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應該是你常常來打長途電話回家，才會這樣，所以，不好意思，要是這個月電話費還是這麼高的話，就要跟你分攤嘍。

哎呀不好意思，我也應該分攤上個月的費用才對！我在慌忙道歉的同時，看見了我是多麼不懂事的一個大小姐，從小習慣家裡有電話，從來不管電話帳單的我，竟然沒有想到打電話是要付費的。我也看見了別人眼中的我，真是個嬌到不行的大小姐，什麼都不會，什麼都要抓起電話問媽媽。

道完歉回家，一路想，一路搖頭笑自己。我笑我自己，在朋友家的客廳窗下抱著電話，跟母親難分難捨的說個沒完，說的都是些什麼呀！我問了母親燒紅燒肉的步驟，她便巨細靡遺的一一述說。母親一向會說話，燒個紅燒肉也說得那麼好聽，我聽不膩的纏著她再說說這兩天她買了什麼菜，做了什麼菜。不曉得我說了什麼好笑，電話裡母親回我的聲音是帶著笑的。於是我又問她什麼，於是我忘了時間。我像昏了頭在戀愛似的，我像甜甜蜜蜜在度蜜月似的，對象不是別人，是母親！結婚以後，我跟母親進入蜜月期，老想黏在一起說體己話，說一枝蔥、一根薑都是大事的主婦生活。

妹妹啊，你不要忘了加米酒曉得嗎？母親叮嚀。

好，下次我會記得。我鄭重跟母親共謀。

鍋燒開了湯滾了就要把火關小，才不會噗得到處是。母親細細叮囑。

好，噗得一塌糊塗好討厭！半天才把爐子擦乾淨！我抱怨。

母親笑，我也笑。我們都忘了時間，也忘了別人。這個世界沒有別的重要的事，要緊的就只有那鍋女兒燒壞的紅燒肉。這個世界沒有別的更貴重的人，領我進入人世，又伴我進入女性世界的母親，就是最最貴重的人。

我是那麼想她，愛她。走在路上，我是那麼真切的感受著我的發現。

離開了母親，在別處成立了自己的家，我的心又向著她奔回去。那時候，我不曉得，往後我將面對的，不只是一枝蔥、一根薑的問題，不只是一鍋湯噗得到處是的問題，往後我將面對的，不是母親能夠理解的問題，不是能在電話裡，或當面分解清楚的問題。那時候，我也不曉得，再不久，我就要失去她了。

廣場上，喜宴開席，新郎新娘進場，賓客舉杯同賀。燈光裡，看向搖曳樹影之外的老社區，新起的樓房彷彿退遠幾步，讓我依稀看見了舊時風景。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新婚：與母親的綿綿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