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大衣原本掛在母親的衣櫥裡,印象中不曾看母親穿出去過,因為南部熱,終年陽光燦亮,冬天也不需要穿這樣厚暖的大衣。
那年冬天在台北,先生被捕,我經歷過最初幾天的霹靂驚狂後,於不斷的灰色霾雨中,回到出版社的桌前,盡量正常的工作。一個雨天,我在出版社收到母親寄來的好大包裹。包裹用防水油紙和塑膠袋嚴嚴密密包了好幾層,最裡面一層白報紙包著的就是這件銀灰絨毛大衣。母親附信說台北冷,我沒有好大衣禦寒,所以寄這件大衣給我。
那年冬天在台北,先生被捕,我經歷過最初幾天的霹靂驚狂後,於不斷的灰色霾雨中,回到出版社的桌前,盡量正常的工作。一個雨天,我在出版社收到母親寄來的好大包裹。包裹用防水油紙和塑膠袋嚴嚴密密包了好幾層,最裡面一層白報紙包著的就是這件銀灰絨毛大衣。母親附信說台北冷,我沒有好大衣禦寒,所以寄這件大衣給我。
我慌忙把大衣照原樣一層層包好,下班後帶回家收進衣櫥。
我怎麼能穿這樣的大衣?不曉得要到哪一天我才能穿這樣的大衣?這是只有母親才能穿的大衣啊。母親如果沒有跟父親搬去南部,在台北的冬天,就可以穿這件大衣出門赴宴。我眼前浮現母親足蹬黑色高跟鞋,手提黑色皮包,風采出眾,走到人前的樣子,她打開襟前兩顆毛扣,裡面一襲絲緞旗袍不過分耀眼,又壓得住大衣閃現的銀光。
我現在,從精神,到外形,都像被毆打過,整個人灰頭土臉,散亂無型,衣服、鞋子也隨便穿穿,母親那美人等級的大衣,我是根本穿不起來的。遠在南部的母親怎會認為為了禦寒,我可以穿上這樣華美的大衣?外面穿這樣的大衣,裡面就不能隨便穿我平日常穿的破牛仔褲和舊套頭毛衣。惡整衣服亂了套是不行的。到底母親心目中的女兒是個什麼樣子?她認為在台北工作的女兒每天都是全副套裝打扮,丰姿綽約的出門上班嗎?她要是看見我穿得像個不起眼的女學生,像個暗淡無光的女學究,披頭散髮在台北街頭跑來跑去,大概會難過的認為深陷政治亂局的我再也翻不了身了吧?
我知道母親的內心亂了套,但我沒有辦法安慰母親。能不能翻身,我不知道,那是我根本不去想的問題。能夠工作,立足,養活自己,不靠別人,就很好了。我對著信紙想了又想,只能辛苦動筆寫道,爸爸、媽媽,大衣收到了,好厚好暖好漂亮啊,我會愛惜的……
我知道我讓母親在鄰里之間失了面子,她的本省女婿被捕,上了報紙和電視新聞的頭條,成為全民公敵,是完全預想不到,又難以解釋的事。事情發生後,我寫回去的信先請她和父親理解我們會承擔自己做的事的後果,我們不後悔,也不孤單,我們會堅強,我們不會有問題。後來我的信就像以前讀大學寫家信一樣,每封都照常談生活裡的瑣瑣碎碎,想讓她知道我過得很好,有朋友,有同事,飯也按三餐吃。
但我們會堅強的那些話對母親來說,只是沒有實質份量的空話吧,我說我都好好吃飯正常過日子的那些話,她也會覺得是避重就輕吧。好強的她,出門遭人側目,夜晚難以成眠,而女兒好像還不知道害怕,不願意低頭,要硬頂下去。那將可能是一輩子的厄運。憂心我的厄運什麼時候會到頭,母親在我高三那年動過癌症手術的身體,漸漸先撐不住了。
這是最讓我招架不住的事。我不怕遭人側目不理會,或聽人家當面、背後講難聽的話,那些狀況就算讓我不舒服,我也承受得了,可能心裡還會想,你瞧不起我?那又怎樣?我還瞧不起你呢!
但是母親因我而倒下,我承受不住。那是重荷,那是尖銳的痛。我痛到忍不住在心裡埋怨她:為什麼要病倒?為什麼不為我挺住,好起來?
母親在自己身體漸漸要不行的時候,還記掛著我沒有禦寒冬衣,還給我寄來她的好大衣。我想,她是一門心事只在我身上,反來覆去想著能幫我什麼,能為我做什麼,想到了冬天我會冷,就非給我寄來明明我配不上的好大衣。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此待我。
那段日子父親也生病,但是手術後痊癒了,母親當時好喜歡轉述主刀醫師的話,她的轉述還那麼生動,那麼讓人放心。她說醫師講,手術刀切下去,就不覺得爸爸是八十歲的人,因為刀一劃下去,感覺他的肌肉那麼結實有彈性,簡直像三十歲的年輕人一樣,顏色也鮮紅好看,跟年輕人一樣。所以,母親肯定的說,醫師講爸爸一定會恢復得很好,他的身體超過他這年紀的人好多。母親那與從前一樣的說話方式,讓人覺得父親沒有問題,母親自己也心情穩定,沒有問題。
然而父親痊癒後,母親卻走了。
母親不在以後,父親來過台北幾次,多是兄嫂帶他來出遊散心。獨有一次他來是為了參加一位同鄉老朋友的喪禮。那是他最後一次以康健之姿來到台北,來到他壯年工作時期多次夜車往返的台北。我完全沒想到那一次的意義。我請了假,同哥哥陪他去參加喪禮。老伯伯沒有顯赫的過去,晚年搬到台北就兒子,大概也沒認識什麼人,因此喪禮上去的人不多。我坐在父親身邊,心想幸好我們來了。老伯伯是看我長大的人,單身養大後來跑船由船員做到船長的獨子。從前他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坐坐、聊聊,有時候我們正擺開了要吃飯,飯桌上就再添隻碗,添雙筷子,請他也坐下來再吃一點。我不曉得他會怎麼評論先生涉入的政治大案,多半與我們那個外省、公教族群的人同調吧。我和那個族群早已不同調了,我像一匹從白羊隊裡走開的黑羊。不過老伯伯終是看我長大的人,幸好我跟著父親來送他最後一程。
母親不在以後,父親來過台北幾次,多是兄嫂帶他來出遊散心。獨有一次他來是為了參加一位同鄉老朋友的喪禮。那是他最後一次以康健之姿來到台北,來到他壯年工作時期多次夜車往返的台北。我完全沒想到那一次的意義。我請了假,同哥哥陪他去參加喪禮。老伯伯沒有顯赫的過去,晚年搬到台北就兒子,大概也沒認識什麼人,因此喪禮上去的人不多。我坐在父親身邊,心想幸好我們來了。老伯伯是看我長大的人,單身養大後來跑船由船員做到船長的獨子。從前他常在晚飯後來我們家坐坐、聊聊,有時候我們正擺開了要吃飯,飯桌上就再添隻碗,添雙筷子,請他也坐下來再吃一點。我不曉得他會怎麼評論先生涉入的政治大案,多半與我們那個外省、公教族群的人同調吧。我和那個族群早已不同調了,我像一匹從白羊隊裡走開的黑羊。不過老伯伯終是看我長大的人,幸好我跟著父親來送他最後一程。
喪禮結束,同船長握手致意後出來,哥哥另外有事,父親說要去我工作的出版社看看,跟我的老闆打聲招呼。哎喲要嗎?我問。父親說要的。那好吧,我只得陪父親坐上計程車。下車後護著他慢慢爬上三樓,我暗暗希望老闆最好一個都不在。
可是一進門就迎面看見總編輯,我只好為雙方介紹一番。這時我從外人的眼光看父親,覺得真無可挑剔。父親紅顏白髮,眼神沈穩正直,笑意溫暖迷人,肩膀很寬的身架子正式穿著西裝,真是不多見的好看老人。
父親聽說見到我常說起的總編輯女士了,立即肅然點頭施禮道,小女不才,給你們添麻煩了,還請多多包涵。她年輕不懂事,請總編輯好好教教她……日後也請大力指導,讓她跟著學習……我在這裡多多拜託,不勝感謝之至……
哎呀這真是,這真是!我暗暗抱怨著,只能配合他,恭順低頭作有禮狀。總編輯看到父親這饒有古風的氣派,大概也吃了一驚,連忙回說不謝不謝,沒什麼,沒什麼。然後她叫我好好陪父親參觀參觀,帶他到處走走,說聲失陪就逃走了。
看過我的座位,走過其他幾間編輯工作室,又見了我的幾位同事以後,父親滿意點頭說可以走了,我就扶著他慢慢下樓。踏上巷弄平地後,我問他想去哪裡走走,不料他說想去桃園的龜山監獄看女婿。之前他也說過想去。
不用啦,你不用去啦,我慌忙說,而且太遠了,等我們搭車、轉車到了那裡,探訪的時間也過了,白跑一趟。你真的不用擔心,也不用跑這一趟。我公公婆婆也是這樣,上年紀了,跑這麼一趟好辛苦,我也跟他們說不用特地去。
父親低頭抿嘴,露出失望的表情,但我堅決不帶他去,他只得作罷。我說我們去西門町走走好了,我帶你去集郵社看有沒有你想要的郵票,然後我們去吃中飯,去新公園走走。
父親同意,也轉顏笑了,就依著我去了西門町,逛了幾條街,看郵票,吃中飯,又去新公園走了走。挽著父親走在樹蔭下時,我暗想,原來父親什麼都不說,暗地裡都打算好了,他這趟來,除了參加老伯伯的喪禮,還有要照顧我和女婿的用意。於是我終於問出口了。我問,爸爸~你都沒怎麼樣吧?媽媽很難過,但是你沒怎樣,你還好吧?
父親很篤定的對我說,沒事,沒事,我沒有什麼事,我滿好。
我說,人家講話不好聽,你不會難過?
父親笑望我說,我照樣過日子,不管人家哇啦哇啦哪樣講。
啊,那就好,我就希望你會這樣子。我鬆口氣說。
我一直覺得父親會是這樣的。我跟他很像,都有我行我素,不輕易隨人動搖的內心。母親說我們固執。也是的。我笑著搖搖他的手臂,把頭靠靠他的肩膀,說不出心裡有多安慰,多感激。我那時候不曉得,我也從父親那兒學到不要對自己的小孩大驚小怪,不論小孩怎樣驚世駭俗不成熟,做父母的都不要大驚小怪,都要穩住,父母穩住,小孩無後顧之憂,才能做自己,才能勇往直前,開疆闢土。
看時候不早,我便送父親去火車站與哥哥會合,不然他們回到南部會太晚。他們離開後,我還得回辦公室補做完當天的工作。當時,我感覺得出父親有依依之意,但是他不說,我也沒有多想。
我應該多想想的。那是父親最後一次來台北辦事情。來送別老友,來關照女兒。那是我們父女最後一次手挽著手走在台北市街。不多講話,也親熱無間。
父母親走後,我常想到那段彷彿綿綿冬雨老是不歇的日子。我會想起父親給我的深厚安慰和無條件支持,我會一遍遍再現、琢磨著我們走在樹蔭底下時,他的話語和眼神傳達的心意。我會打開衣櫥,伸手撫摸母親給我的溫暖大衣,我會想到我還沒有聽她的話,穿過這件大衣,在台北的冬天。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那年的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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