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是小小孩的時候,晚上我會唱一首搖籃歌哄他睡覺。這首搖籃歌,是從前母親哄我的小侄兒、小侄女睡覺時唱的,曲調悠緩,歌詞簡單,滿是情意,我在一旁聽著聽著,就會覺得眼皮沈沈的,心裡暖暖的,要跟著睡著了。我從來沒聽別人唱過,這當然是一首沒有名氣的寶寶歌,但非常好聽,催眠力也強。兒子喜歡聽,但有時候又怕我要唱,因為他還不想睡著,常常我才開始唱,他就忙忙說不要風呀,不要風呀。
但他實在是喜歡聽的,有時就會說媽媽,你唱風呀~
於是我唱:
風呀,你要輕輕的吹。
鳥呀,你要低低的唱。
我家小寶寶,快要睡著了。
寶寶的眼睛像媽媽,
寶寶的眉毛像爸爸,
寶寶的鼻子呢?又像爸來又像媽。
風呀,你要輕輕的吹。
鳥呀,你要低低的唱。
我家小寶寶,快要睡著了。
睡醒帶你去玩耍,
玩耍去到外婆家,
外婆說你好寶寶。
媽媽的小寶寶,
睡醒帶你去玩耍,
玩耍去到外婆家,
外婆說你好寶寶。
......
反來覆去一直唱,一直唱,我們就隨著輕柔的詞曲進入了夢鄉。
多麼好的歌,一開始就是文學的境界,不直說寶寶你趕快給我睡著,而是對著外面的風、外面的鳥說風呀,鳥呀,請你們放輕放低聲音,因為我家寶寶啊,快要睡著了,可別吵著他好嗎?
再說這個寶寶是什麼模樣啊?可愛著呢,他的眉眼鼻子是這樣、這樣子的。
然後對寶寶說話,寶寶你放心睡,睡醒有好事,媽媽會帶你去玩,去外婆家,外婆會誇你是好孩子噢。
歌裡的那種念想----世界啊,你要好好的待我的寶寶,不要驚著擾著他,
歌裡的那種喜悅----我的寶寶,是這樣好看的一個寶寶,這樣讓我怎麼細細看都看不膩的一個寶寶,
歌裡的那種期待----我的寶寶啊,會是外婆、長輩也都說好的一個好孩子,
應該是每個母親的念想,喜悅,與期待。
只要你聽過這首歌,你心裡就會有這首歌。兒子長大到不需要我哄他睡覺時,還想到過這首歌,他問我,媽媽,那首風呀~你記得嗎?你以前常常唱的。
我記得啊。我一唱開頭的風呀~你要輕輕的吹,兒子就笑了,我也跟著笑。兒子大概是笑他怎麼有那麼小的時候,我是笑真的就是有那樣的時候,而且在他那麼小的第一天,我們就認識了。
記得多麼清楚,我剖腹產生下他,醒來見到他的那一刻,他在我懷裡滿不在乎的打了個大的不能再大的哈欠,簡直是自信十足,元氣淋漓,怎麼有人打哈欠也會這麼好看的!我被他迷住了,不自覺的跟每個來醫院看我的朋友說好漂亮啊,他實在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啊!
別人都笑,先生看我自誇自擂,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還像狂熱傳教的先知一樣,拼命要人家同意我的洞見,在一旁可不好意思極了,努力要打住我的讚美詞,直說:好了啦,好了啦……
我很生氣的瞪著他說可是,是真的,真的好漂亮,通常嬰兒都很難看,但是他好漂亮,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嬰兒!
到今天,我還是這樣覺得,1984年,八月盛夏的那一天,我抱在懷裡的嬰兒,真是一個從沒見過的漂亮寶寶。
這個當然是很漂亮的寶寶,我不願意假手別人帶他,就辭了工作,不自量力的,由褓抱提攜開始,一天天的自己帶他長大。我們每天都在一起,我能給他的都要給他,我給他我的時間。我很高興他騎腳踏車摔破膝蓋回家時,我在家裡,可以及時給他清洗傷口和上藥。我很高興他被人欺負,忍著眼淚回家時,我在家裡,可以立時張手抱住他,讓他不用再忍,在我懷裡哭出所有的眼淚。我很高興他想的事情,可以隨時告訴我,只要他願意。有一天我問他,要是你發生很糗的事情,又不想悶著,你會告訴誰?他說,我會告訴你。
我很高興,這樣的信任是對我的大恭維與高度讚美。
兒子從小就是我的談話對象,我跟他講很多話。只要他問我什麼,我都會回答他。有些問題還好回答,比方他不曉得從哪裡聽了什麼鬼故事以後,很擔心的問我如果看見鬼怎麼辦?我回答說那很好啊,那就表示,那就證明另一個世界是存在的。他聽了也覺得不錯。當然我暗放心裡的下半段「哎喲我要是看到,一定會跳得比誰都高」就不用說了。
他問的有些問題,我如果不懂,也會告訴他這我不懂,要想一想,或查一查。我隨時也告訴他我想到的事情,我看到的事物,曾經我做過什麼。我有時候說的是事情的簡約版,因為他才五歲、七歲或十歲。我也不會只說他愛聽的話,因為他十歲、十五歲或二十五歲了。
我記得很多跟他在一起的事情或畫面。我跟他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情。我感覺得出他在很多地方超越我了。他小學的時候不曉得作文要寫什麼,我可以引導他想。他國中的時候上地理課要背誦一些沒去過的地方的名稱和出產等等,覺得十分頭痛,我教他怎麼用聯想的方法記得那些怪地名。國一的時候,他偶會問他爸爸數學,有一次他爸爸不在家,他問我會不會,我一看那題目似曾相識,就說等我想一想,但是我還沒開始想,他就說噢噢不用了,你不用想了,我知道了。當時,那一刻,是歷史性的一刻,我彷彿看見兒子腦袋裡的線路噠噠噠噠冒著火花,一路接通過去。此後他就不再問我們數學問題。
他小學五年級,我們第一次帶他出國,去峇里島。住宿的旅館非常美,但給我們的房間鑰匙有問題,不好用,於是我出馬以英文跟旅館櫃台人員交涉,他們來看了以後,決定換一個房間給我們。如此看到了兩個房間望出去不同的風景,倒也別有收獲,兒子則對我另眼相看,大表佩服:媽媽,你好厲害啊,你的英文好棒啊!你怎麼那麼會講英文啊?
我很高興的說沒什麼啦,好多年沒用,我的英文都快忘光了。
又過了些年,兒子上國二了,暑假我一個人帶他去關島旅遊。這次我的英文會話再次上場,不過兒子的評語改了,他說:媽媽,你講的英文,怎麼怪怪的,文法不大對?不應該那樣講吧?
是嗎?應該怎麼講啊?我趕緊求教。
關島之旅,是一趟分水嶺之旅。從此以後,我們出遊,事先都由他在聽取我們的意願後規劃行程,在外要講英文的時候,都由他出馬,我退居二線,只提供意見。從此以後,我家這顆早上六點鐘的太陽正式出場,他熱烘烘的往上爬,我也對他越來越信任,什麼事都想問他一問。
這時,他對我這個宅在家裡多年,越來越不重視穿著打扮的媽媽有意見了。那年他堂姊要結婚,事到臨頭,我發現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去赴宴,怎麼每件衣服看來都像地攤貨?
不是像地攤貨,兒子說,實際就是地攤貨啦!你這樣不行的,趕快去買衣服,我陪你去,不然明天你怎麼參加婚禮!
他對我一向不假辭色,有一次不曉得怎麼說起的,我跟他講我的首飾盒裡有紅瑪瑙、綠翡翠和黃琥珀,他立刻電回來說你那樣幻想也很高興嘛,其實那都是些紅塑膠、綠玻璃和黃樹脂啦。不過此刻不能去計較說話態度了,立刻奔到街上買衣服要緊。
可是買衣服這件事很奇怪,多年邋遢的人不是說要買就買得到的,兒子說好看的,我都說太時髦,我穿不合適,或者太貴了,我想找便宜一點的。眼看天晚該回家了,我還下不了手,什麼都沒買。兒子就生氣了。一個小少年,在街上,氣鼓鼓的走在我前面,不理我。我知道,他是對我太失望了。他希望我美美的出席盛會,我卻這麼不懂事,不上道,不領會他的心意。
為了讓他轉顏開懷,我說,我今天一定要買到一件衣服,不買到就不回家。前面那幾家店,我們進去看看,絕對要買到!
我買到一條黑白花的裙子。我說可以了,家裡有上衣可以配,也有小外套可以搭,這樣好不好?兒子勉強同意。至少他不生氣了。
轉眼又是兩三年,另一個堂姊要結婚了。我又面臨同樣的問題。兒子說,今天我一放學,就陪你去買。於是那天晚上,我跟身體抽長,背書包,穿卡其高中制服的兒子,在百貨公司裡轉來轉去,試衣服。好幾個店員小姐看到這少見的兒子押著媽媽買衣服的畫面,都笑,她們說「這件衣服很適合你,你穿起來很漂亮」的次數,遠少於「你兒子真好,好貼心啊!」或「他讀建中的啊?他不去唸書,陪你來買衣服啊?」的次數。
我早就學會了不能辜負貼心的兒子,以免他生氣,現在又覺得不能忽視眾位店員小姐的提醒和關心,就大膽的買了一套暗紅色的洋裝。
後來我想,兒子這一對不太會打點衣著的爸爸媽媽,大概是他的反面教材,無形中提供他很多什麼是不美的訊息,也讓他源源心生很強烈的要追求美的動力吧?
他是一個好孩子,我想他那從未見過面的外婆一定會笑著跟我說,他會照顧你,他會陪你買衣服,會關心你看起來怎麼樣,會希望你走出去有個樣子,當然是個好孩子。他跟我一樣啊,他為你想的,為你做的,不就是從前我為你想的,為你做的嗎?
風呀,你要輕輕的吹。鳥呀,你要低低的唱。風吹鳥唱裡,我聽見了母親對我說的話,我想起了很多跟兒子一起走過的日子。
後記:
本篇收入「長歌行過美麗島」一書,篇名改為「一九八四,風吹鳥唱:我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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